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仔细打量了钱进几秒钟。
这位供销系统的标兵,家庭出身是清楚的工人阶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下意识地又推了推眼镜:“钱主任,这政策主要是统战部和原单位在处理,我们工商局主要是按接收通知办事……”
“是我大哥。”钱进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我大哥叫钱程,刚从黄土高原地区返城的下乡知青,前两天刚落下户口。”
“您可能不清楚,我们的父亲钱忠国同志在公私合营前,是‘福盛祥’绸缎庄的私方经理,当时我大哥也在上班学经营。”
“公私合营后,父亲转到国棉六厂当了普通职工。”
他语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每个关键信息都像瞄准靶子的子弹一样准确:
“我大哥是高中毕业,最早响应号召下乡,起初在西北的建设兵团,后来有些农村地区缺劳动力,他就主动请缨去开荒了。”
“现在他返城了,家里困难,想找条出路。我听说,有这个政策——就是原工商业者的从业者甚至是从业者的子女,符合条件的,可以‘归队’安置?”
孙国安没有看他,眼神开始漂移向旁边。
钱进不着急。
他知道对方并非是想要推脱或者不重视他的话,而是开始思考了。
果然。
过了一会孙国安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说的情况属实?”
钱进说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国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扭头看了看已经变得空旷的礼堂,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样……”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会餐还没开始,咱们不着急去饭店,那你跟我去找个办公室说,这里不方便。”
他夹着笔记本,转身朝着侧门走去。
钱进立刻跟上,心里多少有些担心。
孙国安是工人文化宫里的常客,他出去找到工作人员耳语两句,就被带到了二楼一间办公室里。
不知道这是什么科室的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靠墙立着几个刷着绿漆的档案铁柜,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和铁锈味。
两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堆满了文件、报纸和卷宗。
孙国安就跟进了自己办公室一样,熟练的在报纸里翻找了一会。
然后他找到报纸对钱进招招手,示意钱进在办公桌对面那把磨得油亮的木靠背椅上坐下。
他说道:“我们单位有今年内部的落实政策参考汇编文件,可惜今天来开会我没带上。”
“你说的这个情况,涉及‘原工商业者子女归队安置’的政策确实是有,今年刚开的头,现在还在风口上。”
“所以它门槛很高,不是随便哪个原工商业从业者的子女都能进工商局的大门。”
他直视着钱进的眼睛,将刚找到的报纸交给钱进看。
是一份沪都发行的《劳动报》。
“第一关,身份认定!”孙科长伸出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这是铁门槛,‘原工商业从业者’不是说句话的问题,得拿出硬证。”
“你父亲在‘福盛祥’的任职档案,公私合营时的股权凭证、定息本、或者当时企业合营清册上有明确记载的‘私方经理’身份证明。”
“这些材料,原件或档案局盖章的复印件是缺一不可的,这样首先是街道办和区一级统战部会联合成立核查小组,核实这些材料的真实性,最终确认你父亲属于‘民族资产阶级’范畴。”
“这一步,是最根本的基础,你可得记住了,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钱进的心猛地一沉。
这就是他担心的问题。
他苦笑道:“我父亲去世一年多了,然后前些年又是个动荡年代,这些东西还未必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