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实体。
那条鱼忽而透明,经水流漫过它的每一根腮丝,抚过它身上每一枚鳞片,每一扇鳍,融进水里,化作气泡。
它感到一阵战栗,忍不住想蜷起来,但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强制打开,不由难耐出声。
那家伙轻声呵笑,大发慈悲放开了它。
“我、我要走了!”它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溜开,边说边扭尾游远,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又渐渐慢下来,迟疑着扭转身体,透过胸鳍,恍惚瞥见对方半透明的轮廓,误会了什么,生涩地安慰,“你,你别难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哦?”那家伙半信半疑,飘去雪花上躺着,懒懒散散地说,“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邰有邰……”它学着见过的穷酸书生的口吻,费劲思考起来,说,“相逢即是缘,我取个‘有’当姓,单字鱼好不好?”
“……”那家伙震惊片刻,没好气道,“你还真不客气。”
“你呢,”它说着又想凑过去了,“你叫什么?”
“外面是什么时节了?”
“秋天,该收庄稼呢,可惜今岁多歧,未得五谷丰登。”
那家伙随口道:“那就叫秋旻吧,应来年景。”
它怼对方:“你怎么不叫秋地?”
“因为你在天上的河里呢,”那家伙轻轻笑起来,声音混在水里,又钻进它的腮,“摆摆。”
“什——?”
下一秒,鱼的认知因为这句话彻底颠覆。
天地顷刻倒置,它再也没法稳稳待在这条“河”里了,而是随着丰沛雨水,如同恩赐一般,呼啦砸向干旱多时的大地。
它惊骇得僵住,转瞬已至地面,那里伏拜着一大群面黄肌瘦的难民——
“啊……”他抽着筋惊醒,蜷腿时差点从榻上掉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妇人闻声赶来,将他揽在怀里细声安慰。
他张开手索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声线又很糯,奇怪之余慌慌张张地说:“我梦见,梦见自己从天上的河里摔下来了!”
“那是要长高呢,我们鱼仔。”那妇人摸他额发安抚,低头微笑时,眼角细纹如同水波,在他大睁着的双眼里慢慢漾开。
他感到晕眩,往后缩了缩,又闭过眼,再次睁开。
哪里有什么妇人,连同床榻都一并消失了。
他分明枯坐于窗前,任数千年的时光在窗框框起来的狭窄平面里呼啸而过。
磨制骨器,火堆熄灭,鹿角被割下,生灵特征拼凑的图腾旗帜插满箭矢,烧毁于烈焰中——华美宫殿建起,檐角脊兽威风凛凛,侍女们的裙裾娇艳似花朵,行行迤迤摇过白玉长廊,又在炮火中黑焦卷曲——车水马龙,百乐门的旋转门于弹雨间爆开,飞溅的玻璃好似细碎火种,穿过无数先辈踽踽独行的暗夜,终于化为广场舞阿姨鲜亮的裙摆——有小孩子拿着荧光棒从她们之间跑过,那些流动的色彩与窗玻璃上的霓虹光斑遥遥呼应,汇作一条河,随着高架桥上的车流,于晚高峰里,慢慢散进每户人家。
而后被一点一点遮起——
“怎么不去床上睡?”有猫咪扬着藤蔓尾巴,卷过窗帘下摆从跟前走过,却以人声在说。
有鱼稍稍抬眼,还没从癔症里完全挣出来,只轻声唤道:“秋旻?”
窗户被严严实实遮起来了,连同听久了心烦的音乐。
海苔扫了扫新长好的松鼠尾巴,走动间化作人形,猫似的蹲在摇椅前,冲他歪过脑袋,以一种此鱼要作妖的目光细细观察着,说:“干什么哦?这才几个小时你就后悔了,打算出卖我以换平步青云?”
有鱼探身靠近,无视对方谨慎后仰的微动作和慌乱下慢慢变竖的瞳孔,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重复呢喃着:“秋旻……邰秋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