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路沁着水光,将百草堂的乌木招牌映得愈发深沉。王宁站在柜台后,指尖捻着半粒粳米,对着窗棂透进的天光端详——米粒饱满,断面带着半透明的瓷感,正是城郊老李家稻田新收的早稻。
“哥,张屠户家的婆娘又来问,她男人的泄泻啥时候能好。”王雪端着刚晾好的药茶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点点药渣。她梳着双丫髻,鬓角别着朵晒干的金银花,那是她跟着嫂子张娜学的,说能驱虫避秽。
王宁放下粳米,指尖在柜台的木纹上轻轻叩着:“让她再喝两日山药粳米粥,忌生冷油腻。”他声音低沉,像碾药时的石臼撞出的闷响,“去年她男人贪凉,吃了三斤冰镇西瓜,伤了脾胃,哪是三副药能好的?”
正说着,张娜掀帘进来,靛蓝布衫的袖口沾着湿痕。“方才去后巷看了,井台边的青苔又厚了些,得叫人清扫干净。”她将手里的竹篮放在案上,里面是刚买的新鲜莲子,“对了,孙玉国的济世堂又在摆新噱头,说从北方来了批野山参,要三两银子一支。”
王宁眉峰微蹙。他见过孙玉国那身行头——宝蓝色绸缎马褂,袖口镶着金边,手指上的玉扳指比药碾子还亮。哪像个药铺老板,倒像个绸缎商。
忽然,街面上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抱着孩子狂奔,孩子的哭声又弱又急,嘴角挂着白沫。“王大夫!救救俺娃!”汉子冲进药铺,带进来一股泥水味。
王宁快步上前,手指搭上孩子的腕脉。孩子面色萎黄,嘴唇干裂,肚子却胀得像个小鼓。“拉了几天了?”他沉声问。
“三天!水米不进,光拉清水!”汉子声音发颤,“孙老板说要鹿茸配参汤,俺卖了耕牛也凑不够啊!”
这时,门口又涌进来几个村民,都带着相似的症状:有的捂着肚子哼哼,有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王宁心头一沉,转头对张娜道:“取我的脉枕来,再备些干净瓷碗。”
诊了半个时辰,王宁发现这些人都是脾胃湿热的症候。他走到药柜前,抽出底层的抽屉,里面是晒干的粳米。“张娜,取五十斤新米,再称十斤山药、五斤莲子。”
张娜愣住了:“用这个?”她指着粳米,“这不是粮行吗?”
“《本草经疏》说粳米‘主益气,止烦,止泄’,”王宁将粳米倒在竹筛里,米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些人脾胃受损,虚不受补,野山参那样的大补之物,只会让湿邪更重。倒是这寻常粳米,性平味甘,最能养脾胃。”
他正说着,林婉儿从后院进来。她一身灰布短打,腰间别着柄小柴刀,发辫用蓝布条束着,裤脚沾着泥点——刚从城郊稻田回来。“王大哥,老李家的新米收了,我挑了些颗粒最饱满的。”她将背上的布袋放下,“不过……我看见刘二狗在井台边鬼鬼祟祟,好像往水里扔了啥东西。”
王宁眼神一凛。刘二狗是孙玉国的跟班,整天游手好闲,袖口总沾着劣质烟草的黄渍。“婉儿,你看清他扔了啥?”
“黑糊糊的一团,像是发霉的谷糠。”林婉儿握紧了腰间的柴刀,刀柄被她的手汗浸得发亮,“当时我躲在老槐树后,没敢声张。”
张娜脸色发白:“难道……”
“先不管这些。”王宁打断她,将粳米倒进陶缸,“婉儿,你再去趟稻田,多挑些新米回来。张娜,烧大锅水,咱们熬粥。”他转向王雪,“你去敲铜锣,让染病的乡亲都来药铺,免费喝粥。”
王雪攥紧了围裙带子:“哥,孙老板要是说咱们抢他生意咋办?”
王宁拿起一粒粳米,放在她手心:“你看这米,不争不抢,却能养人。做大夫的,先想着救人,再说别的。”
日头爬到头顶时,百草堂的后院飘起了米粥香。大铁锅里,粳米翻滚着,山药片浮在表面,莲子的清香混着水汽漫出来。王宁站在锅边,用长柄木勺搅动着,蒸汽熏得他额角冒汗,打湿了鬓角的发丝——他总留着齐耳的短发,说是抓药时方便。
“王大夫,这粥真能治病?”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由孙子扶着进来,她嘴唇干裂,说话时带着气音。
王宁盛了碗粥,递过去:“您老慢点喝,温热的,不伤胃。”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有层薄茧,那是常年碾药、切药磨出来的。
老婆婆喝了半碗,忽然捂住肚子:“哎哟,这……”
王雪吓得脸都白了。王宁却神色平静:“是要去茅房吧?这是好事,把湿浊排出来就好了。”
果然,老婆婆回来时,脸上多了点血色:“怪了,刚才还头晕,现在竟想吃块咸菜了。”
就在这时,街面上传来郑钦文的吆喝声,他是孙玉国的账房,总穿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大家别信百草堂的!大米能治病?那咱们天天吃饭,还生病干啥?”他手里挥着张纸,“孙老板说了,这是妖术,要出人命的!”
几个原本在排队的村民犹豫了,往后退了退。王宁放下木勺,走到门口:“郑先生,不如咱们打个赌。”
郑钦文梗着脖子:“赌啥?”
“就赌半个时辰。”王宁指着刚喝完粥的老婆婆,“若是她半个时辰后能吃下一碗阳春面,你就帮我把济世堂门口的布幡摘了;若是无效,我百草堂关门歇业。”
郑钦文眼珠一转,心想这老婆子看着就快不行了,便拍着胸脯应了:“赌就赌!”
半个时辰后,老婆婆真的坐在百草堂的堂屋,呼噜噜吃着阳春面。郑钦文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还嘴硬:“是……是巧合!”
“巧合?”林婉儿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那这个呢?”她把布包摔在地上,滚出几粒发霉的谷子,“这是刘二狗扔井里的,我在他窗台下捡到的!”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喊:“难怪咱们拉肚子,是有人投毒!”
郑钦文慌了神,转身想跑,却被几个村民拦住。王宁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里:“大家听我说,这几日的病,是湿热困脾。就像这梅雨天,东西容易发霉,咱们的脾胃也一样,受了湿邪,才上吐下泻。”他拿起一碗粥,“粳米健脾,山药固肾,莲子止泻,都是养人的东西,刚好对症。”
正说着,张阳药师背着药篓路过。他头发花白,梳成个髻,用根木簪子别着,脸上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王小子说得对。”他凑过去闻了闻粥,“这配伍,平和中正,是治湿热泻痢的好法子。”
张阳是镇上的老资格,年轻时在宫里当过药工,他说的话,村民们信。郑钦文见势不妙,偷偷溜了。
王宁看着重新排起的长队,对张娜道:“再多烧两锅,不够了。”
张娜笑着点头,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钱多多刚才派人送了两车粳米来,说是赔罪,以前不该把好米都卖给孙玉国。”
王宁舀起一勺粥,看着米粒在勺中翻滚,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总说:“宁做糙米,不做假药。糙米虽糙,却有真味;假药花哨,害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