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枣乡的晨露就带了三分凉意。百草堂的门板被王宁推开时,檐下挂着的一串干枣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枣皮上细密的纹路,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暖光。
王宁穿件月白色长衫,袖口磨得发毛却浆洗得笔挺,左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浅褐色的药渍——那是去年炮制药枣时烫的,至今没褪。他站在阶前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晾晒的枣干混着陈皮的醇厚香气,这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味道。
“哥,该翻枣了。”后院传来王雪脆生生的声音。
王雪扎着青布包头,露出的鬓角沾着点碎枣皮,粗布围裙上绣着半朵枸杞花——那是张娜去年给她缝的。她正蹲在竹匾前,用木耙子扒拉着新收的鲜枣,动作急得带起风,好些枣子被她扒到了地上。
“慢些。”王宁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枣,指尖抚过果皮上薄薄的白霜,“这灵武长枣皮薄,得顺着纹路翻,不然晒出来容易裂。”他接过木耙子,手腕轻转,耙齿像长了眼睛似的,贴着枣子边缘画弧,整个枣子均匀地翻了个面,没掉下来一颗。
王雪撇撇嘴,往竹匾里丢了颗枣,咯嘣咬开:“不就是个枣吗?晒裂了也能吃。孙掌柜昨天还说,他们济生堂新进的长白山人参,那才叫药材。”
“人参是好东西,”王宁把她丢的枣核捡起来,放进旁边的陶瓮——那是林婉儿说的,枣核留着煮水最能消胀,“可咱枣乡人的身子,未必都消受得起。你看李婶那脾胃,去年吃了半支参,反倒胀得三天没下床。”
正说着,巷口传来李婶的咳嗽声,越来越近。王雪探头一看,赶紧往屋里躲:“她准是来要枣泥糕的,每次都夸嫂子手艺好,我听着就烦。”
王宁没拦她,转身迎出去。李婶揣着个粗布帕子,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时腰弯得像张弓:“王掌柜,你闻闻我这嗓子,昨晚咳得直冒火,嗓子眼跟撒了把干枣皮似的。”
张娜端着个粗瓷碗从里屋出来,鬓边别着朵晒干的枣花,围裙上沾着些米白的粉末。她把碗递给李婶:“刚熬的小米粥,搁了三颗蒸枣,您先暖暖胃。”碗里的粥面上浮着层米油,埋在底下的枣泥被搅开,像朵慢慢绽开的红梅花。
李婶吸溜着喝了两口,眼睛亮了:“还是弟妹懂我。昨儿去济生堂,孙掌柜给我抓了副药,好家伙,一小包就要三百文,说是麦冬配川贝,结果喝下去跟吞了团火似的,更燥了。”
“让我看看舌苔。”王宁蹲下身,手指轻轻掀起李婶的舌头。舌质红得发亮,苔薄得像层蝉翼。他沉吟道:“秋燥伤了肺胃,您这是虚火,得润着来。”
他转身进了药房,药柜上百十个抽屉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大枣”那格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红枣,个个饱满,蒂部带着点干枯的枣花。王宁取出三枚,又从旁边抽屉抓了把酸枣仁,用桑皮纸包好:“回去把枣掰开,核留下,跟酸枣仁一起煮水,煮到枣肉烂了就行。记得别加糖,您这脾胃受不了甜腻。”
“哎哎。”李婶接过药包,又瞅着张娜手里的枣泥糕,“弟妹,那糕……”
张娜笑着往她篮子里放了块:“刚蒸的,放了点山药泥,您当点心吃,一次别超过两块。”
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王雪从里屋探出头:“哥,你就惯着她,每次来都又要药又要吃的,这枣泥糕用的可是今年头茬蜜枣。”
“头茬蜜枣怎么了?”张娜擦着手出来,鬓边的枣花掉在地上,被她捡起来夹进账本,“去年春天李婶给咱送了一筐新摘的苜蓿,你忘了?”她走到王宁身边,指尖碰了碰他袖口的药渍,“今早钱掌柜派人来说,今年的若羌灰枣要涨价,问咱要不要定。”
王宁还没答话,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郑钦文举着面幌子从街上跑过,幌子上“济生堂”三个金字晃得人眼晕,他扯着嗓子喊:“都去济生堂瞧啊!孙掌柜的人参汤治秋燥,一喝就好!别信那破枣子能治病,吃多了堵肠子!”
王雪噌地站起来,抓着木耙子就要冲出去:“他胡说!”
“坐下。”王宁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越过郑钦文的背影,落在街对面的济生堂。孙玉国正站在自家门首,穿件藏青缎面马褂,手里盘着串油亮的紫檀珠子,看见王宁望过来,故意举着个锦盒晃了晃,盒里露出半截黄澄澄的参须。
“哥!”王雪气得脸通红,“他这是明着欺负人!”
“让他去。”王宁拿起竹匾边的一个干枣,捏在指间转着,“去年冬天下雪,他济生堂的煤不够,还是李婶悄悄送了两筐枣炭过去。人心是秤,不是喊出来的。”
话音刚落,西头的赵伯拄着拐杖来了,没进门就喊:“王掌柜,给我来两斤干枣!昨晚又睁着眼到天亮,你嫂子说再睡不着,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去喂枣园的狗!”
赵伯的声音洪亮,郑钦文跑过去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狠狠瞪了百草堂一眼。孙玉国脸上的笑淡了些,转身进了济生堂,马褂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片从对面飘来的枣叶。
王宁给赵伯称枣时,张娜已经泡好了一壶茶,茶杯里浮着两颗掰开的枣,还有几粒酸枣仁。“赵伯,您回去用这茶送服枣肉,记得把枣核留下,我给您攒着。”她把茶杯递过去,杯沿印着圈淡淡的枣红色——那是常年泡枣茶渍的。
赵伯端着茶杯,看着竹匾里正在晒太阳的枣子,忽然叹了口气:“还是你这枣看着顺眼。济生堂那参汤,我前天偷偷买了碗,喝下去夜里浑身发烫,跟揣了个炭炉子似的。”
王雪在旁边听见,忍不住接话:“就是!孙玉国那人……”
“小雪。”王宁打断她,把称好的枣倒进赵伯的布袋,“药无贵贱,对症为上。赵伯,您这两天别吃炕头上的腌萝卜了,让嫂子给您做枣泥山药粥,比吃药管用。”
赵伯连连点头,揣着枣走了。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往百草堂来的,有来买枣的,有来要药膳方子的,竹匾里的鲜枣慢慢见了底,王宁翻枣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
王雪蹲在旁边帮着捡落在地上的枣,忽然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姑娘,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些晾晒工具。姑娘看见王雪望过来,轻轻往墙后躲了躲,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宣纸,唯有眼尾一点红痣,像颗熟透的小红枣。
“那是谁?”王雪拽了拽王宁的袖子。
王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着墙根处一片被踩扁的枣叶。他笑了笑,拿起木耙子:“许是来走亲戚的。快翻完这匾,下午带你去枣园看看,今年的晚熟枣该摘了。”
王雪撇撇嘴,手里的动作却快了些。她没看见,王宁往墙根处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姑娘篮子里露出来的,是把刻着枣花纹的竹制晒匾,和林婉儿去年送他的那把一模一样。
日头爬到头顶时,济生堂的幌子还在晃,但郑钦文已经不喊了。孙玉国站在柜台后,看着对面百草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把手里的紫檀珠子盘得咯吱响。刘二狗从外面跑进来,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嘴角破了块皮。
“掌柜的,那些村民油盐不进!”刘二狗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刚跟赵伯说百草堂的枣是去年的陈货,他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瞎了眼,去年的枣哪有这么饱满的!”
孙玉国的手指猛地收紧,紫檀珠子硌得指节发白:“废物!”他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王宁正弯腰帮一个抱孩子的妇人挑枣,阳光落在王宁的月白长衫上,像蒙上了层枣肉的暖黄,“去,把钱多多请来,就说我要加大人参的进货量。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烂枣子管用,还是我的人参管用!”
刘二狗捂着嘴跑出去时,百草堂里,王宁正把一颗枣塞进那妇人怀里孩子的嘴里。孩子含着枣,咯咯地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王宁的手背上,温热的。他抬手擦了擦,指尖沾着点枣肉的甜香,抬头时,看见巷口的老枣树上,有片叶子正悠悠地往下落,朝着百草堂的方向。
日头偏西时,枣乡的风裹着股焦糊味。王雪蹲在百草堂门槛上,看着对面济生堂的烟囱——那烟是黑的,混着烧不透的煤渣味,和百草堂后院飘来的枣木香气格格不入。
“还在气呢?”张娜端着碗枣仁茶出来,瓷碗沿结着层浅褐色的茶垢。她把碗递给王雪时,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沾在刚熬完粥的额角上,带着点水汽。
王雪没接茶碗,脚边的青石板被她碾出个浅窝:“孙玉国太过分了!刚才刘二狗在街口说,咱的枣是用糖水浸过的,吃了要坏牙!”她抓起旁边的木耙子就想站起来,被张娜按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