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也只能是默然点头。心里明是想着该说点什么话为她分心,可越是想找着安稳而有趣的话题便越是心里一片白茫茫,脸上也越觉着如热炭在烘烤一般。
“老李,我这一会儿不会有事的。还是麻烦你把车叫过来,我怕待会儿走不远的。”
听了这话,我又是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出去。其实这里离若颖家也是不远,十分钟跑过去,找到车,又是五分钟便折返了回来。进得茶馆,却见若颖一手紧紧地攥着藤椅的扶手,另一手按在自己的腹上,样子却比我跑开时更是难耐了。
“老李,我怕是小家伙儿真要发动了。你走的这会儿已经来过两次阵痛了,疼得也有点不对头。”
“都怪我,刚才没有扶住你,这可如何是好?”
若颖显是又来了一阵阵痛,手把藤椅扶手攥得更紧了,额头上的汗也渗了出来。她勉强地在疼痛的间隙,急喘了几口气,焦急地看着我说道:“现在哪还是埋怨的时候,得去医院了。”
“那是去中央医院还是宽仁?城里听说就是这两家医院最好的。”
若颖坚决地摇头:“来不及了。这里有家小医院,主治的金大夫我熟的,就赶紧过去吧。快,这阵子没疼,快扶我起来。”
这家医院在北碚的文昌宫附近,就设在一所不大的院落之中。看着这情景,我不禁又担忧起来。好在医生也是北平内撤的,与若颖熟识。只是医院太小,没有专门的产房,便安置了若颖在一个封上的廊子里待产。
躺在病床上的若颖此时疼痛也有些缓解,看到我便强撑着笑了笑:“老李,刚才……疼得紧了,就顾不上礼貌了。”
我见她情绪缓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便笑道:“还是我笨手笨脚地不好使唤。医生怎么说?”
若颖的眼光平视向前,欣慰地望着自己的腹部:“小家伙儿真的已经开始发动了,而且大夫说他还挺着急的,说不准就在今天下午或是晚上。”
“那岂不需要尽快找你父母回来?我还是进城去报个信吧。”
见我要起身离开,若颖突然急了起来,眼中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老李,你……你能留下陪陪我吗?”
“我?总是父母陪你才好照顾?”
见我仍是迟疑,若颖握住我的手,柔声恳求道:“老李,我知道这要求对你过分了。可我真的有点怕,心里乱。你这一走,怕是三四个钟头都回不来,我真怕这当口会出什么事。有你在,终究有个熟人。”
我们双手相握,也能感到她那份心情犹如一股热流淌过。我点点头,便拉过一张小竹凳,在她床边坐下,这过程中,我们的手却是没有分开。
若颖感激地望着我,解释道:“老李,我一直没敢和旁人说。我这岁数本来生第一胎孩子就有些大,医生还和我说这孩子可能个头不小,生着也许会有危险。”
我觉出若颖的手一紧,听她接着说道:“老李,你听我说。其实也不是说一定有危险,但我自己也接手过难产的病人,有时就是命悬一线的。医生那时候会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老李,你就告诉他们要保孩子的。”
她这一连串的话,让我如一块石头哽在了喉中,劝她的话和推脱的话一起顶在这石头下面,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唉,老李,我这又是让你为难了。我想了好久,总是觉得心里愧对老高太多了。他临了还得带着我那些气话,不知是不是心都碎了。”
“我老想着最后那次,他驾着飞机,撑着想往回飞,最后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这孩子,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爱他。说不准,就是因为他也心灰了,就没坚持到底。”
“老李,你记着我刚才跟你说,现在做梦的时候,老高他总是活着的。”
我点点头:“老话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吗。你这么想老高,必定是会梦见他的。”
“老李,你不知道。这梦就像是老高在记恨我一般。我隔几天就做一次,梦见我们在电话上吵架,我骂他,说再也不愿看到他。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觉着他听了这话肯定会死了心的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你知道的,梦里的人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不只是自己,就算不在身边的人也能看得到。我看见了老高,他正在穿航空夹克。黑色的皮夹克,上面有一连串的扣子。不知为什么,那些扣子我看得一清二楚,连每个上面的针脚都能清楚地看到。”
“老高坐在案边,系着扣子,一个一个扣子扣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等我的电话。我着急地找电话,想告诉他我那都是气话,都是不作数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电话了。后来找到了电话,可是无论如何却要不通,要么就是自己拿起了电话,却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能听着接线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喊着‘喂’。”
“就这样,隔个几天就会有这么一次的。醒过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就是恨自己。你明白了吗,老李。你不能拦着我。因为我,老高把命都搭上了,现在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了,尸首都烧成灰儿了,只有我肚子里这孩子是他的。我不能再把这孩子也害了。你一定答应我,要是出危险,叫医生无论怎样,先把孩子救了,再管我。”
此时,她焦急的目光比任何炭火都更灼人。她虽没有再流泪,但我也能觉出她心里必定淌着比泪水还咸还涩的苦汁。
我默默地点头,不知还能如何接下这重若千钧的担子。若颖见我答应了,语气也变得和缓了,轻轻地抚着我的手,叹道:“老李,我知道你对我好,便只能把这事托付你了。以前我大半时间都是一个人独处,总是觉得什么事儿都不需要靠旁人。即便是老高也明白我这性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真是明白了自己也不是那么自立,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
“老李,今天让你正好赶上这孩子提前发动。所以说之前让你做孩子的干爸也真的是对了。”
“你放心,若颖,“我握住她的手,”你若是需要,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只是我这人嘴笨,也不知说什么能给你解闷儿。”
“你留过洋,读过那么多书,是实业家,又见过那么多高官名士,哪会嘴笨呢?”
“其实……”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我要是点了题目,你可不能保留。”
“那是自然。我本就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若是你能点得出,自当从命。”
“我听内森和楚娇都提起过你在美国的往事。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白牧师的女儿最终劳燕分飞。老李,你要是不介意,就给我讲讲这段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