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还没走出两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穿黑风衣的中年男人,站在筠子旁边看着她画,还饶有趣味地问:“你为什么要画这个?”两人就这么搭上话来。在他们的言谈间,张礼然了解到,筠子是做服装设计的。拿本子出来涂鸦,是因为她被这个柳叶瓶激发了创作灵感。
聊了一阵,任伯伯姗姗来迟,跟他们几个都打了招呼。张礼然这才知道,那个风衣男人原来是这些展品的主人,也是这次展览的藏家和主办者。他姓程,年纪比任伯伯小一些,所以张礼然叫他一声叔叔。程叔叔也是任伯伯以前在券商时的同事,跟段总也相互认识,只不过当年不在一个部门。他原先的业余爱好就是收藏,后来觉得投行压力太大便辞职搞了一阵子画廊,现在又出山在做艺术品投资基金相关的事。
一番寒暄过后,照常理,本该是程叔叔抛下一句“你们慢慢看”然后悠然而去,谁晓得这样做的人是任伯伯。张礼然看看任伯伯的背影,又看看对面的程叔叔,心里巴不得后者也赶紧离开。但是程叔叔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没去打扰正在创作的筠子了,反倒是跟金然两人展开了亲切的交谈和提问——而且,主要是张礼然。
难得在同有张金和异性在场的情况下享受主角待遇的张礼然却并不享受这番交谈。原因无它,程叔叔简直是该叫做“程好问”,逮着谁就问谁。而且他问一个,她不会一个。不会答倒也罢了,关键是她都不感兴趣。看看,这位“十万个为什么”都问了些什么:
“能看出是什么青料吗?”
“……靛青?”
“这是苏麻离青。元和明早期的青花瓷大多是用这种进口的青料……”
张礼然一头雾水,寻思着这“索马里”不是盛产海盗么?莫非那里古时候治安还不错,亦或成吉思汗的铁骑和太祖皇帝的锦衣卫在海上也颇有名声?不然古人哪来这么大胆子跟他们进行国际贸易呢?再一想,索马里貌似在非洲,即便是相对晚一点的永乐、宣德,不晓得郑公公的船队跑没跑那么远……
这一茬还没闹明白,程叔叔下一波发问又来了。好容易是属于张礼然知识范围了,尽管颜色釉瓷这块她也不在行。
“你看那是什么釉?”
脑海中的词呼之欲出,但张礼然就是说不出来。她凝神细思了一小会儿,总算有惊无险地想了起来。“剔红。”
“什么釉?”程叔叔可能是没听清,追问了一次。
“剔红。”再次张口,张礼然觉得念着不太对劲。
“应该是‘祭红’。”筠子冷不防地出声,朝着张礼然扬了扬眉毛,“剔红是漆器的术语。你上周出来,那模样才是叫做‘剔红’。”张礼然被筠子抢白了一番,又被调侃过敏的事,大为尴尬,恨不得就地打个洞钻下去。
她何尝不知道剔红是髹漆工艺,祭红是烧釉工艺?只不过在紧张之下口误了而已。想到这里,她又极其不满地对着程叔叔的侧影翻了个白眼。都怪他尽问这些关乎技术而非关乎艺术的破烂问题,害得她个个都答不上来,颜面全给丢尽了。
走着走着,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大约都是听到有讲解吧。程叔叔渐渐也分|身乏术了,问张礼然问得少了,主要都给那些观展的人讲解去了。好容易解脱的张礼然暗自松了口气,开始搜寻张金的身影。不看还好,一看鼻子都快气歪了。不远处,张金和筠子正在窃窃私语,笑得很是投契。张金将近一米七的身高,站在筠子旁边,看上去居然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感应到她的目光,张金侧过脸冲她遥遥一笑,便动身朝这边来。张礼然望着一点点走近的张金,余光瞥到正翘首仰脖跟随程叔叔的话语拜瞻身旁大罐的一众人等,蓦地涌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感动与甜蜜。
程叔叔突然回身问张礼然,“你来说说,唐三彩采用了什么样的烧制方法?”
张礼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唐三彩?这又是她的盲区!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业余爱好者,宋元明清的诸般胎釉彩尚且不能分清,前朝的又怎么会有空去管?因为旁边还有十几号观众齐刷刷地望着,张礼然紧张地攥着毛衣下摆,手心都冒出汗了。一个词倏地闪过脑海,然后脱口而出:“呃……模拟退火吧……”
听罢,程叔叔的表情很是古怪。他愣了愣,对张礼然的神来之语未予置评,而是转过身向听众们公布了答案:“唐三彩采用了素烧的方法。素烧,是跟釉烧相对应的,两者主要区别在于温度。素烧一般800到1000度就差不多,釉烧则最低也要1200度……”
张金方才就噗嗤一声笑了,这会儿趁了程叔叔的注意力不在张礼然身上,偷偷扯了她衣角附在耳边说:“幸好他没再提问你,不然你肯定是要答‘鲁棒优化’了吧?”张礼然憋屈了一上午,忍耐力几乎到达极限,张金那玩笑话就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恨恨地低嚷道:“模拟退火怎么了?那本身也是样冶炼技术嘛。”
为了安抚这只急了乱咬人的小兔子,张金千哄万哄,好话说尽,然后把她拉到一个青花大罐前,从罐身上密密麻麻的小楷中给她指自己好容易才找到的“然”字。可惜这里头没有“张”和“礼”,不然就能凑个齐整了。张礼然顺竿往上爬,立刻就向张金提无赖要求了:“那你送我这个罐子。”
“你好好答程叔叔的题呗,多答对几道,不行就多讲几句好话,看他一开心会不会把它送给你。”
呵,且不说送这值钱玩意儿可不可能,就说他那“十万个为什么”的劲头,光想想也让人招架不住啊!说得绝对点,假如真有那等好事,但附加条件是答对多少道题,哪怕这东西价值连城张礼然也坚决不会去答的。恰在此时,她隐约听到远处的程叔叔说:“这件是雍正年间的仿品……”
赝品也好意思拿出来?张礼然撇撇嘴,在心理上找回了平衡。还没舒坦两分钟,那拨人散了,她又被空闲下来的程叔叔盯上了:“你觉得这个值多少价?”
张礼然暗叹了口气,随便说了个数字丢过去。程叔叔哑然失笑,边摇头边说:“照你这估价,谁买了本都会给赊光。去年香港佳士得春拍,有个跟这类似的钧窑天青釉花盆,拍了三千八|九、小四千万。”
“啊?”
“收藏要关注的几大拍卖行:苏富比、佳士得,国内的西泠印社、朵云轩……”程叔叔伸出指头一个个给她数过来。张礼然被教育了一通,很是无语,暗忖任伯伯周围的人是不是都跟他一样喜欢说教。
很快就到了中午,消失多时的任伯伯回来了,拉了众人一起去吃饭。张礼然刚想说她们三个另有安排,谁想筠子却抢先答应了。因此,在前往酒楼的路上,张礼然在心里气哼哼地恼恨筠子喧宾夺主,本来应该是自己来决定留下与否,她一个外人怎么就敢自作主张;同时又巴巴地祈求程叔叔千万别将魔爪伸向张金。好在,看起来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程叔叔明显对筠子更有兴趣。
筠子同两位叔伯交换了名片,又一块儿抽起烟来。程叔叔在筠子给他点火的时候,笑曰这还是第一次有美女给他点火;在接过筠子名片看了之后,又笑说她名字看起来倒像是位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