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她要干什么了,张金奋力制止道:“然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然然,你现在是是林家的准儿媳。”张金提醒她。
这不算理由。张礼然对其嗤之以鼻。此时此刻,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在意的,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是她们要分开这档事。她记得自己在心里允诺过,往后一定要好好爱张金。可是从此没有以后了,就像天长地久永远是个谎言一样。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样精辟犀利的言语为什么没有早听到?如果在刚到宁都的时候就在一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半了。为什么之前要浪费那么半年?甚至,为什么大学期间要浪费那么四年?在这浩漫的人世间,两个人能遇见是多么不容易,能产生交集的时间相对于一生来说也是屈指可数。她们侥幸分得了六年的时光,其中绝大多数竟都被挥霍掉了!
可张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有多难得,她竟还努力劝退着自己:“还有,我现在生着病。对你、对你的孩子都不好。”
“我不管!”张礼然任性地喊了一记,又降下声调来苦苦哀求着,“阿金,就这一次了。一次你都不肯吗?”
张金噙着泪连连摇头。
张礼然几乎是发了狂地叠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想再听到任何推辞任何劝阻,于是几近无理地压在对方身上逡巡来去。伴着疾风骤雨般的吻,地剧烈震了,天也凶猛地打雷了。张金颤栗地将她的头压紧在自己胸前,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轻喘。
张礼然扯起厚重的被子盖住她俩,然后将整个自己都缩到被窝里边。黑暗中没有光,她只能凭借本能摸索,一如尚在子宫中的婴孩摸索着要趋向光明,趋向母体外这看似美好却纷繁险恶的人世。但张礼然却并非那些未曾降世的婴孩。她是在寻访来路,寻访一条相反的密道。她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如果怀孕的人是阿金就好了。这样一切就完满了。张礼然想着,只恨这不是虚构的小说,而自己也非安排众生的造物主。喜欢小孩的张金,会有属于她的孩子;而喜欢张金的自己,则会陪着她一起,慢慢喜欢上那个和阿金如出一辙的宝宝。不,如果她就是阿金腹中的那个宝宝就好了——这才是合二为一的真谛。
终于,张礼然找到了那条通道。千百年来,数以亿计的婴孩都从这里艰难地钻出,以一种鲜血淋淋的倒置姿态降落人间。她虔诚地拜谒着道口的守卫,祈求它们能够通融放行,让自己这个苟活二十余年的巨婴重新爬进去,重新躲进那温暖而安全的子宫。
又闷又重的被窝里面,可用的空气越来越少,让人有种窒息般的错觉。或许这并不是错觉,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对此,张礼然并不害怕。这种情境在噩梦中已经预演过千万次了,熟悉得就像每日例行的刷牙洗脸,又或者每分每秒必须的心跳呼吸。
被子突然被掀开了,一股寒气乘着被角风扫在张礼然背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昏黄灯光下,勉强半坐起身的张金长久地凝视她,最终苦笑道:“然然,我这是病毒性心肌炎。我不想传染给你,更不想影响宝宝。你知不知道,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看着那双陡然写满愤恨与不耐烦的眼眸,张金闭了好一会儿眼晴,在沉思之后总算是做了些让步:“好吧,你给我弹一首最拿手的曲子吧。”
琴课早已结束,租来的练习琴也已经还回去了。自那时起,张金便笑曰可以把她当作琴来练习,因此总是以此作为亲热的暗语。张礼然便仔细地抚弄张金的身子,在那嶙峋的肋骨间校准着这张“琴”的音律。经过无数次的练习,调音对她早不是什么难事,而她也极为清楚,手指按在哪一处时,会让怀中人发出最悦耳的乐音。
藉着这无弦之音,张礼然慢慢地弹起来。她弹的是《流水》。有乐音随了拨弄响起,由轻至重,由慢渐急。行至五六段,节奏渐渐地疾了起来,便是那著名的“七十二滚拂”。虽然只是顺着琴弦急速向内连抹和向外连摘,但两种指法的衔接却是难为之至。张礼然只得沉下心来,调动全身上下所有神经末梢,协助她奏出浑然天成的绝响。
左手往来绰注,右手猛滚慢拂。起初潺湲的细流演变成了浩浩汤汤的大江大河,却遇到了阻挡去路的中流砥柱。于是原本婀娜柔顺的水也狂暴起来,渐次泛开的一圈圈涟漪在激荡中俨然山间梯田。这种山水交融变幻让张礼然想起了她的商峦山和迟江,想起她曾允诺张金有朝一日要一起去峦江一中,一起去她长大的地方。可往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还能有这样的心境吗?
弹完这一曲,张礼然已是筋疲力尽。而膝头的那张“琴”,也在余韵收歇后将气息平顺了些。张礼然恋恋不舍地抽出已被濡湿的手指,从背后紧贴了张金抱着。稍事休息之后,她向对方请求道:“我也想听阿金也弹琴。”
张金没有直接同意或不同意,只是转头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丫头,而后柔声道:“我来给你唱歌吧。”说罢,她便抚着张礼然的头发哼了起来,像个用摇篮曲哄孩子的母亲。
这支歌的词作者宛如一个被剥夺所有的人,不停地问着那些“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有没有那么一朵玫瑰永远不凋谢?有没有那么一张书签停止那一天?有没有那么一首诗篇找不到句点?
怎么可能有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过美好的奢望,是谁都买不起的奢侈品。张金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现实,一天比一天冷静,一天比一天铁石心肠。大约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虽然生命中那些变故和离散还会前赴后继地砸过来,但她也不是没有学会抵抗、漠视乃至于安之若素。
不知唱了多久,张礼然似乎睡着了,张金却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低低哼唱着歌曲的最后一段:“有没有那么一个明天重头过一遍?让我再次感受曾挥霍的昨天,无论生存或生活我都不浪费,不让故事这么的后悔。有谁能听见?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被温差雾化的玻璃窗外,天色悠悠然地亮了起来。再过几分钟,2009年冬至就要露出它的狰狞嘴脸,裹挟着前尘往事席卷而过。
从此相顾无言,相逢不识,生死两茫茫。
(“私奔去月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