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几乎要想,或许她挺喜欢那位惨死自己刀下、不知变通的西台侍郎。
「今夜子时到明熙宫来。」
还来不及正眼看她,武则天已经抛下命令,然后像是结束了一天最重要的行程,她袖口一挥激起冷风,怡然自得地走过上官婉儿的身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掖庭。
上官婉儿此时转头朝向义阳,不料却见到对方那双阴沉黯淡的眼神也正回望自己。
「何叹思君万里余?」她听到义阳喃喃地念:「明熙宫内召朝官,不过是日月当空。婉儿之才,终究也是坠星拱月。」
「义阳,我……」
「婉儿,多保重。」义阳不再看她,悄然地离开大厅。
母亲也不发一语,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才被传召的女儿一眼,跟随众人鱼贯回到工作位置上。
大厅里只留上官婉儿,不禁望着自己的手,细数其上因粗活和写字而生的茧。
纵是坠星拱月又何妨?她想见的正是那日月当空。
第二章
明熙宫──与武曌受封为皇后同一天建造完毕的宫苑。
这里是朝臣议事上奏、广揽知名学者建言的政治中心,多年来取代皇帝的御书房而成为大唐朝的权力枢纽。原本身为皇后早有自己的寝宫,事实上,那也该是皇帝的卧房,但武则天已厌了用女人之身侍寝的日子,她在朝廷的决策和对国政的改革不仅比这重要得多,也必须花上更长的时间,生性懦弱、体弱多病的李治自然不敢有怨言,在自己那名英明威武的妻子面前,他还得感激涕零地酬谢武则天的为国为民。
跟随太监魏安慢步于回廊的上官婉儿,纵使是早熟如她,也不得不如幼童般睁大了眼,震慑于此地所代表的含意,身子因兴奋和憧憬而禁不住地发抖。就是在这里!武则天在这里决定了青海填地、在这里编写《臣轨》、在这里不论贫贱亲疏地召见各方人才,那些被武后循循善诱“学文亦需学会从政”的北门学士,那些比三品高官更有资格不可一世的聪敏文人,全是在这里一起辅佐了那名宰制天下的女子。
从泰山封禅大典到后来的神都摄政,明熙宫见证了崭新时代的开始,率先打开女人当权的大门。
「皇后娘娘定会喜欢妳现在的表情。」魏安平滑细柔的声音,幽幽魅魅地响着:「那有野心又有才华的表情。」
上官婉儿羞赧地克制下深受撼动的心思,无论如何,在年少之时便让任何人轻易察觉自己的不甘平凡,那并非好事。「魏公公,皇后娘娘可有提过……为何召见婉儿?」
「皇后娘娘做事无需理由,是我们这些人得想尽办法给皇后娘娘一个理由。」毒蛇吐信前的锐利眼神,魏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让武则天亲自到掖庭去的少女。「妳也很清楚自己给了皇后娘娘什么理由,不是吗?」
上官婉儿没应答,只是柔顺地点了头。在魏安面前一字一言都得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因为过去曾有不少高官惨死在这名太监于武曌耳旁的三言两语中,当年上官仪与李治密谋草拟废后诏书的消息,不也是魏安给武后的通风报信?她知道若要确保待在武则天身边的机会,与魏安的同盟势在必行。
「比起魏公公身为谋士和心腹的地位,婉儿那首不值一提的短诗,想必早已被皇后娘娘遗忘了。」
来到武曌的寝室英贤殿之前,上官婉儿一句曲意奉承的赞美,得到了魏安嘴角稍感扭曲的笑。
「小的可以证明,那夜宴会上的诗与作诗的佳人,皇后娘娘从未忘怀。婉儿姑娘今蒙天后恩泽免去代罪之身,虽说理当竭力回报,但切莫急功好利──等得越久的人,越能见到永不坠落的朝阳。」
「魏公公,当年对某名武才人,您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而妳也看到了,我们身边这永不坠日的朝阳,仍正冉冉上升。」
闻言,自然地抬头仰望斗大金边的英贤殿三字,已无心神理会身后的任何事物,她无所畏惧地踏入仅属武后一人的寝宫。
未受开恩前不能直视皇后的仪容,上官婉儿正要朝坐于书桌前的身影跪下时,便听到无论声响高低皆能传达不容置疑气概的命令。
「免了,尽管到这里来。」
“谢皇后娘娘”,一边这么低低念着,她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总算再次得见武曌那袭人丽魅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