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敏于进退的标准答案,使武曌开怀地笑了,举重若轻的豪快气势一扫先前的不可预测。「但现在他要是这么说,我会赏赐他黄金千两。」
上官婉儿为此的反应就是微笑,只能是微笑,扬起的嘴角溢出涩然和感慨。同样的人说出同样的话,却因时机不同而有生死富衰之分,究竟善变的是眼前这个妖艳得令人心动、却也果决地令人心寒的女子,还是构成天下万物的诸般命运呢?
「皇后娘娘圣明。此番真知灼见之言,婉儿自当牢记在心。」
当妳要杀我时,妳可也会这么说?
上官婉儿望着她心中永远美丽的皇后,无声地问着。
妳可也会、笑着这么做?
***
初唐是个胡风盛行的时代。其中,胡服短小利索,便于骑射。战争虽然少了,但诸多的胡人大批迁到中原,胡服比先前更加流行,而一些性格比较开放的女子便喜欢穿上男装,骑马打猎。
那些女人绝对不包括上官婉儿。
牵着两匹马站在宫门口,已经换上胡服胡帽的她最后一次确认秘密跟随的侍卫,然后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天际。纵使是个彻头彻尾不爱操劳身子骨的柔弱文人,这片碧空如洗的苍茫壮丽,仍是骚动着体内作诗歌赋的因子──如果胡服衣口的毛别扎得她必须不断搔脖子的话。
果然还是穿不惯。胡服啊、男装啊、长裤长靴什么的,穿来觉得极不舒坦,厚重的衣料包得全身密不通风,简直能束缚住所有呼吸。上官婉儿才刚想有哪个女孩子家会喜欢穿这种衣服,脑海中马上便浮起一个使人皱眉的身影。
太平公主曾在一次宫中宴会上身着男装、腰系玉带和彩辉宝刀,充分展现李唐先祖英勇刚强的胡人血统。据说当时一些被迷得七晕八素的贵族女眷全都守在门口,晚宴后依然死活不让公主轻易离宫回去道观,武后就曾有“太平观若不求驸马,便赐一如意娘可好”的笑谈。
上官婉儿想象当时的场景,幸灾乐祸地笑了。
李令月表面上不摆架子,甚至是有些轻浮放荡,行为就跟坊间任何的女道士相同,但骨子里有着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的洁癖,对男人女人都没兴趣,唯一能让她眼睛一亮的也只有那让人发寒的施虐欲──被困在一群娇嗔软语聒噪不休的女人堆里,还不把她折磨得够本吗?如意娘?只怕是扰乱太平啊。
不晓得皇后娘娘穿起胡服或男装又会如何?
上官婉儿的思绪突然就转了回来,转回足以让她眉开眼笑的事。
武家祖先亦存在北方异族剽悍的血统,但有别于太平公主那般火炎灼灼的狂,上官婉儿心中凤姿威仪的大唐皇后,其气质便显得格外内敛深沈,如潮汐变化前的苍海最底处,蕴含令人措手不及的力量──上一秒风平浪静,眨眼却席卷万物,顷刻即风云变色──又像覆盖世间的大地,沉着平实,由来只有撼动他人而无人可动其分毫。
大地容纳天下,而天下诞生于四海,也唯有武曌能掌握那生生不息与海纳万象的天命了。上官婉儿能轻易想象出若武曌是男子,挺拔身姿该是怎样的气宇轩昂,那眉眼清目又会是如何的傲睨群雄……
……说起来,跟现在这个身为女子的皇后娘娘根本没两样嘛。
于是上官婉儿笑了,清脆婉转的笑声,点缀着幽院深深的宫闱。
「嗳,婉儿的胡服打扮甚是可爱呢,瞧那织有花纹的锦缎鹿帽儿。」
武则天徐徐走来,笑意昂然地打着招呼,有别于处在宫中时高不可攀的冷傲。她身穿漆黑如墨的细鹿胡衫,金辉腰带间系着一柄银牙玉制成刀柄的匕首,更将长发绑成马尾潇洒地飞扬于后,整体造型是那么精悍利落,风流不凡,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女色诱惑。这似男似女且宜男宜女的风格,原本就是女子着胡服穿男装的魅力所在,但……
「……用午觉来当交换代价是值得的。」上官婉儿喃喃地下了评语。幸好有跟来,才能体会做鬼也风流的美色杀机。「皇后娘娘、您也……唔,看起来非常美丽。」
看起来非常美丽,连七岁小儿都觉得幼稚的话。上官婉儿懊恼地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口拙。
「谢谢婉儿的谬赞。」武曌的双臂环着她的腰,让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我“抱起来”也是非常美丽的,对吗?」
「这不是一句合乎构造的话。」上官婉儿呆呆地笑了,觉得脑袋顿时空白。「我是诗人,我知道这句不合构造。」
「我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比诗人大,所以我说的话永远都合乎构造。」
身为最尽责的国政左右手,上官婉儿毫不反对地点了头。「您是皇后娘娘,您无论何时看起来、抱起来、睡起来都非常美丽。」
「睡起来?」
上官婉儿低下头,潮红涌现随处一片可视的肌肤。
「贫嘴才人,胆敢调戏皇后,妳可知犯了何罪?」武则天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一双柔魅线条构成的唇不改浅笑。
「不至使皇后娘娘夜晚踢才人下床到别处睡,才人不怕的。」
回答完,得到武后灿烂而美艳的笑。
没错。上官婉儿心想。
用午觉来当这个交换代价是值得的,因为换到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和一名风姿绰约的大唐皇后。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