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受帝王和太常卿之命任清律司平江知事,一来为查探当年的京都弃婴,二来为平息定西将军从沙场上带回的万千冤魂。平江这些年多奇诡之事便是因将军顾思远的定居。
乐乔当时并没有想到昔日征战沙场扞卫朝堂的将军会给一城带来多大的祸事,于是她应承太常卿涤清顾思远的戾气之后再选去留。
然这一诺竟长达二十四年。
乐乔本也随师父碧虚子习剑,习的正是公孙大娘的剑舞。在定西王一家进城的那天早上她还在练习坚持了二十多年的剑舞。
可当她观尽城外几欲压顶的乌云,登时了悟。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保家卫国也好,争名夺利也罢,但凡双手沾染鲜血,那印迹穷尽终生再难洗清。况且定西将军多年来戍守边疆平定内乱,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何止万千。
只是有些人天生命格损人利己,于定西王无碍的血腥往事尽数转嫁给平江一城,并于无形中变更了一城运势。
顾及正帮小儿从河中捡起藤球时,随定西王车马而来的万千冤魂化为丝缕,潜伏在平江的每个角落。
河流、小巷、屋檐……
也就是从那天起,乐乔让自己忘却了从小习行的剑,从此以佛道平诸事。
直到哲宗赵煦废立清律司,乐乔方幡然醒悟为何一个功勋彪炳的将军会定居在既非故乡亦非属地的平江。京都汴梁已无法镇压冤怨,非得要借神明之力了。妖笼在平江,碧虚子收服的雷神雷误亦在此地。这样一来,派遣唯一得碧虚子真传的乐乔乐少卿则更便宜行事。
倒不是说太常卿应轻书多么处心积虑,只是无巧不成书。
百般巧合之外,还多亏她自己年少无知轻易许诺。
此后种种或许阻碍了她履行诺言,又或许推进了行程。
说到因顾思远的迁居平江城平生出许多妖异的时候,顾及忽然一拍脑门惊呼道:“我想起来了,那年天府出事你说是因为定西将军,但是我问你你说以后跟我讲。”她咬了咬牙,做出生气的表情,“现在他老人家都走了你才跟我讲,我是不是得谢谢你这么有耐心?”
“不用客气。”乐乔眯眼一笑,“毕竟他养你二十年。”
“对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所以你叫他爹我也没拦着你啊。”乐乔揉了揉顾四脑袋,“当然你不能勉强我也叫他爹对不对?”
“我也没勉强过你,你甚至都不愿见他一面。”顾及闷闷不乐道,“你早些告诉我就好了,早些告诉我这么多年你都在帮他处理后事……那我肯定不会总烦你去见他老人家了。”
“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不想见他是因为你素敬他如父,他却从不当你为亲子。先前拿你来阻挡家祸我且忍耐,后来又想推你上位保留顾家权势……”
“你说的更不对。”顾及脱口打断乐乔,为父亲辩解,“正是因为你不喜欢和他相处,你才不知道爹有多疼我。”
乐乔笑着不说话,心中却恍惚回忆起初进顾府见顾四时的情形。贪蛭并不能使顾思远冷落他所谓的掌上明珠,除非他本来就不如表面那样在意顾四。后来她稍把顾四的病症说的严重些,老将军便唯恐惹祸上身,匆匆把顾四推给了乐郎中。
亏得顾四从不计较,并念了他一辈子的好。
罢了。
顾四顺心就好。
去年九月定西王顾思远以八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十月,方腊在乱石堆中寻得一颗十寸方圆的宝石。为了留住宝石,方腊率人袭击了前来抢夺奇石的官兵,之后杀害里正方有常一家四十余口,揭竿起事。
这其中他人看不出关联,乐乔却看得出。
看穿了之后乐乔不得不感慨一句将军生前安定江山,死后也能撼动一朝基石。
那颗石头正是顾思远的今生——教寻常人生出吞山河的气概,以兵制兵。
妖笼作为庇护诸神妖鬼怪的地方,若非使命达成,怎会那么容易被人损毁。那晚上,看着师父特意修筑并藏有符咒的庄严门头轰然倒塌,乐乔差点笑出声来。
这情形,在听闻定西王去世的消息时也曾有过。只不过她怕顾四知道她原来一直盼着顾思远离世,故而隐忍不发。
晃晃悠悠到平江城外,时城门紧闭,乐乔也不急着进去,反而提着箱子带顾四沿城墙走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