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对众人说,"回去做冬瓜霜。霜要结得厚,得经得住夜寒才行。"
夜风吹过菜地,带着泥土和药草的气息。王雪忽然指着天上:"哥,你看!有星星了!”稀疏的星子挂在蓝黑色的天上,照着一行人回家的路,也照着田埂上那几株没被毁掉的冬瓜苗,正悄悄往上爬。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百草堂的后院还亮着灯。张娜站在大灶台前,额前的碎发被蒸汽熏得打了卷,手里的长柄木勺正搅着锅里的冬瓜块。铜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青白的瓜肉渐渐煮得透明,混着芒硝的咸涩气,在夜色里漫开。
“还得再煮半个时辰。”张娜用手背擦了擦汗,鬓角的铜簪子沾着水汽,映出灶火的微光。她面前摆着三个陶盆,分别盛着削好的冬瓜肉、刮下的瓜瓤和收集的瓜皮——王宁说过,冬瓜一身都是药,半点浪费不得。
王宁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借着油灯翻《本草备要》,指尖在“冬瓜霜:治噎膈,化痈疽”的字句上停顿。窗外忽然传来轻响,他抬头时,林婉儿已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瓦罐,罐底还沾着泥。
“后山找的野芒硝,比镇上买的纯。”林婉儿将瓦罐放在灶台边,罐口的白霜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孙玉国让钱多多把药铺的芒硝都收走了,说要断咱们的炮制料。”
张娜搅锅的手顿了顿:“怪不得下午去买芒硝,药铺都说卖完了。”她舀起一勺煮烂的冬瓜,汁水浓稠得能挂住勺,“还好有婉儿姐,这野芒硝性烈,配老冬瓜正好。”
王宁合上书,看向锅里翻腾的白沫:“冬瓜霜要的就是这股子清劲。孙玉国只知芒硝能软坚,却不懂老冬瓜得配陈芒硝,新硝太燥,反而伤津。”他想起小时候看父亲做冬瓜霜,总要等霜降后才取芒硝,说是“借天地寒气凝药魂”。
正说着,王雪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辫子睡得歪歪扭扭:“嫂子,我来帮你烧火。”她走到灶台前,添了块松木进去,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颊通红,“哥,李家庄的人刚送了两车冬瓜来,堆在门口呢,说是邻村听说了,明早还有来送的。”
“让他们记上账,秋收后用粮食抵。”王宁道。他知道村民们日子紧,白拿东西心里不安,用粮食抵账,大家才肯安心接受。
张娜把煮烂的冬瓜倒进竹筛,滤出的汁水盛在陶缸里:“这些汁水明天晒,能析出白霜;滤出来的瓜渣拌上麸皮,给李老汉的猪吃,不糟践东西。”她过日子向来仔细,在药铺待久了,更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
忽然,街面上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撞翻了东西。林婉儿立刻吹灭油灯,闪身到院墙边,青布裙扫过墙角的冬瓜藤,没发出半点声响。王宁按住要起身的王雪,自己摸到门后,抓起那根用来捣药的枣木棒。
片刻后,林婉儿回来,手里捏着片撕碎的麻袋布:“是刘二狗他们,在门口泼了脏水,还想往院里扔石头,被我赶跑了。”她声音里带着点喘,发间的忍冬簪歪了,“他们嘴里喊着‘让百草堂断子绝孙’,听着像是喝了酒。”
王雪气得发抖:“太过分了!我去跟他们拼了!”
“别冲动。”王宁放下枣木棒,走到门口,借着月光看见石阶上泼着的污水,混着碎砖块,“他们就是想逼我们关门,越是这样,咱们越要把药做好。”他弯腰捡起块瓦片,上面沾着点酒气,“孙玉国急了,说明他怕了。”
张娜重新点亮油灯,火光颤了颤,照见她眼里的坚定:“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样,这冬瓜霜我今晚必须做出来。”她把滤好的冬瓜汁倒进陶盘,端到屋檐下的石台上,“露一宿,明早就能结霜。”
后半夜风凉起来,带着露水的潮气。王宁让王雪去睡,自己陪着张娜守在灶台边。张娜忽然笑了,用木勺敲了敲锅沿:“还记得咱们刚成亲那年,你为了做枇杷膏,守了三天三夜,熬得眼睛通红,结果被我爹笑话‘娶了媳妇忘了爹’。”
王宁也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次是你偷偷替我守了半宿,不然我哪撑得住。”他望向屋檐下的陶盘,月光洒在汁水上,泛着银亮的光,“其实做药跟过日子一样,急不得,得慢慢熬。”
天快亮时,第一盘冬瓜汁果然结了霜。张娜小心翼翼地用竹刀刮下那些白花花的霜粉,盛在白瓷碗里,像堆细雪。“你看,”她举着碗给王宁看,“多纯,一点杂色都没有。”
王宁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清凉带着微苦,入喉后却有回甘:“成了。比去年的还好。”
就在这时,药铺门被拍得急促,王雪跑出去开门,随即惊呼一声:“哥!快来!是赵老栓家的,人快不行了!”
王宁和张娜连忙奔出去,只见赵老栓抱着老婆子冲进院子,那妇人脸色青紫,肚子胀得像面鼓,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昨晚还好好的,喝了冬瓜水消了点肿,今早突然就这样了!”赵老栓哭得上气不接,“王大夫,您救救她啊!”
王宁解开妇人衣襟,手指按在她的肚脐上,触感硬得像石头。“是水毒攻心。”他沉声道,“张娜,取三钱冬瓜霜,用温酒调开;婉儿,去拿针,要三寸长的银针。”
林婉儿立刻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用烈酒消毒。张娜调好了冬瓜霜,白瓷勺里的霜粉溶在酒里,泛起细密的泡沫。王宁接过银针,对准妇人脐下三寸的关元穴,手腕一抖,银针已刺入半寸。
“孙玉国是不是来过?”王宁盯着妇人的脸,忽然问赵老栓。
赵老栓一愣,支支吾吾道:“今早……今早孙老板派人送了包药,说是能消肿,俺寻思着多管齐下……”
“糊涂!”王宁加重了语气,另一只手将冬瓜霜一点点喂进妇人口中,“他给的是不是泻药?”
赵老栓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说是能把水泻出来……”
“蠢货!”王雪忍不住骂道,“我哥说了,水肿不能硬泻,会伤元气的!”
王宁没理会,专注地捻动银针,额上渗出细汗。妇人的脸色渐渐缓和,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开始排气。“好了,”他拔出银针,用棉球按住针孔,“水毒散了。但她脾胃已虚,得用冬瓜皮煮小米粥,慢慢养着,切记不能再碰泻药。”
赵老栓这才明白过来,“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都怪俺糊涂!差点害了老婆子!孙玉国那个杀千刀的!”
正说着,郑钦文带着两个村民堵在门口,叉着腰喊:“好你个王宁!用假药治死人了!跟我们去见官!”他眼角瞟着院里的白瓷碗,看见那碗冬瓜霜,嘴角勾起阴笑。
村民们也跟着起哄,有人举着手里的黄纸包:“俺们也买了孙老板的药,他说百草堂的冬瓜霜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