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时,林婉儿匆匆进来,手里拿着片稻叶:“王大哥,刘二狗招了,是孙玉国让他往井里投发霉的谷子,说这样才能显出济世堂药材的金贵。”
王宁沉默片刻,将最后一碗粥递给门口的乞丐。“知道了。”他擦了擦手,“明日,该去看看孙老板的‘野山参’了。”
月光爬上百草堂的瓦檐时,后院的粥锅还在冒热气。王雪帮着收拾碗筷,忽然问:“哥,你说孙老板为啥非要用贵药材呢?”
王宁望着窗外的稻田,夜色里,稻穗沉甸甸地低着头。“因为他不懂,最金贵的药,往往就长在咱们脚底下。”他拿起一粒粳米,放在月光下,米粒泛着柔和的光,像颗小小的玉珠。
天刚蒙蒙亮,百草堂的药碾子就转了起来。王宁正将晒干的莲子倒进碾槽,石碾子与青石槽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后院粥锅咕嘟的冒泡声,倒有几分安稳意味。
“哥,孙玉国的人在街口探头探脑。”王雪端着筛药的竹匾进来,辫子上还沾着片晒干的陈皮——她昨儿帮着翻晒药材,想来是没留意。竹匾里的山药片切得薄如蝉翼,边缘齐整,这是王宁教她的,“药片切得匀,药性才能匀着出来”。
王宁推着碾子的手没停:“让他们看。”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层细汗,鼻尖上也挂着颗,却没空擦,“咱们的粥熬得香,他们闻着,总比盯着井台强。”
正说着,张娜从外面回来,手里的油纸包浸着湿痕。“早市的菜农说,济世堂门口排起长队了。”她将纸包放在案上,里面是新鲜的生姜,“孙玉国拿着支‘野山参’在那儿现切,说要当场熬参汤,一两银子一勺。”
王宁停下碾子,莲子已经碾成细粉,泛着淡淡的白。“野山参?”他眉头拧起,“这时候哪来的鲜参?参须该是棕红色,带着细密的珍珠点,若是白胖透亮,多半是糖泡的。”
林婉儿恰好从后院进来,腰间的柴刀换了柄小药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浅疤——那是去年上山采天麻时被荆棘划的。“我去看看?”她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像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王宁摇摇头:“不必。真药假药,喝进肚子里自有分晓。”他转身从药柜最上层抽出个小瓷罐,揭开盖子,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开来,里面是晒干的马齿苋,“加些这个到粥里,清热利湿,对付湿热泻痢更稳妥。”
这边粥香正浓,那边济世堂却炸开了锅。
孙玉国穿着件月白色杭绸长衫,袖口挽着,露出腕上的翡翠镯子,正拿着柄银刀,慢悠悠地切着支“野山参”。那参通体雪白,须根粗壮,看着确实气派。郑钦文在一旁吆喝:“都来看啊!千年野山参,专治时疫,喝一勺保准见效!”
一个穿绸缎马褂的富户挤上前:“孙老板,给我来一勺!”他前两天贪嘴吃了碗冷馄饨,拉起肚子,家里婆娘急得团团转。
孙玉国笑眯眯地舀了勺参汤递过去:“李老爷放心,这参是长白山来的,当年宫里的娘娘都用这个。”
李老爷仰脖喝下,咂咂嘴:“倒是甜丝丝的。”可没过片刻,他突然捂着肚子直不起腰,额头冒冷汗:“哎哟……疼死我了……”
人群顿时乱了。刚还跃跃欲试的百姓纷纷后退,有见过李老爷症状的,低声议论:“跟拉痢疾的模样差不多啊……”
孙玉国脸色一沉,踢了郑钦文一脚:“还愣着干啥?快把李老爷扶进去!”他转向众人,强装镇定,“这是排兵反应!好事!”
可谁也不是傻子,刚才还往前凑的人,这会儿都往百草堂的方向挪。
王宁正在给粥锅撒马齿苋,见一群人涌过来,领头的是个挑着菜担的老汉,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两文钱:“王大夫,给我来碗粥,我这钱……够不?”
王宁还没说话,张娜已经盛了碗递过去:“大爷,说了免费,就不收钱。”她的靛蓝布衫洗得发亮,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王宁娶她时,用第一笔诊金给她扯的料子。
老汉刚接过粥,就见济世堂那边吵了起来。孙玉国亲自揪着个穿短打的汉子往外推,汉子怀里的麻袋掉在地上,滚出几支白白胖胖的“人参”,上面还沾着糖霜。
“你这骗子!用糖参冒充野山参!”汉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爹喝了你的参汤,拉得更厉害了!”
孙玉国梗着脖子:“胡说!我这是正经野山参!”可他袖口的玉扳指没戴稳,“啪”地掉在地上,摔出道裂纹。
林婉儿看得清楚,凑到王宁身边:“是钱多多的伙计。”她嘴角撇了撇,“看来钱老板是真转性了,连孙玉国的生意都敢砸。”
王宁没说话,只是往粥锅里添了瓢水。水面泛起涟漪,映着他平静的脸。
忽然,人群里传来惊呼。李老爷被两个家丁抬着往百草堂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吓人。“王大夫!救命啊!”家丁哭喊着,“孙老板的参汤喝下去,老爷就开始吐血了!”
王宁快步上前,手指搭上李老爷的腕脉。脉象浮而数,像是被烈火燎过的干草。他掀开李老爷的眼皮,眼皮上布满红血丝。“张娜,取灶心土!”他沉声道,“再拿三枚陈年乌梅!”
张娜应声而去,王雪赶紧腾出张方桌,用布巾擦了又擦。王宁解开李老爷的衣襟,露出胸口,那里烫得惊人。“湿热未清,又用温补,这是火上浇油。”他一边说,一边将灶心土调成糊状,往李老爷嘴里送,“灶心土能温中止血,乌梅敛肺涩肠,先把这股燥火压下去。”
孙玉国也跟了过来,绸缎马褂皱巴巴的,头发乱得像鸡窝。“王宁,你别装模作样!这老东西要是死了,我就报官抓你!”他色厉内荏,眼神却瞟着李老爷的脸色,透着慌乱。
王宁没理他,只是让张娜取来刚熬好的粳米粥,放凉了些,一点点往李老爷嘴里喂。米粒混着山药的绵密,滑过喉咙时,李老爷喉结动了动,竟咽下去了。
“孙老板,”王宁这才抬眼,目光像淬了药的针,“你可知‘虚不受补’?李老爷本就湿热困脾,你用糖参大补,这不是治病,是催命。”他拿起支从汉子麻袋里捡的“野山参”,放在鼻尖闻了闻,“这参用冰糖水浸泡过,看着饱满,实则性热,喝下去只会加重湿浊。”
周围的百姓听得咋舌,有人指着孙玉国骂:“原来是你要害死李老爷!”
孙玉国慌了神,转身想跑,却被林婉儿拦住。她站得笔直,灰布短打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响,腰间的药锄闪着冷光:“孙老板,把骗百姓的钱还回来再走。”
孙玉国急了,想推开林婉儿,却被她反手一拧,胳膊肘顶在背后,疼得嗷嗷叫。“哎哟!女侠饶命!我还!我还!”
这时,张阳药师背着药篓路过,看到这情形,捋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王小子这手‘釜底抽薪’用得好。”他走到李老爷身边,看了看舌苔,“粳米粥性平和,既能养胃,又能缓和灶心土的燥性,配伍得妙啊。”
李老爷忽然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水……”
王宁连忙端过粥碗,这次李老爷自己喝了两口,虽然还虚弱,却不再吐血了。“孙玉国……”他气若游丝,“我饶不了你……”
孙玉国瘫在地上,面如死灰。郑钦文不知啥时候跑了,大概是回济世堂收拾细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