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石巷,百草堂门楣上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王宁正弯腰翻晒着竹匾里的陈皮,指腹碾过那些蜷曲如虫的橙黄果皮,鼻尖萦绕着混着雨水的药香。檐角漏下的水珠打在"百草堂"的匾额上,漆皮斑驳处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色,像极了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十年间抓药称重磨出的痕迹。
"王掌柜,新到的狗爪豆要不要看看?"钱多多的声音裹着湿气闯进来,他肩上搭着的青布褡裢还在滴水,掀开时滚出几粒深褐的豆子,圆鼓鼓的肾形表面蒙着层细密绒毛。
王宁直起身,竹匾在他肘间轻轻一晃。他穿件月白长衫,领口别着枚青玉药碾子吊坠,那是他爹传下的物件。"钱老板这豆子看着生得紧。"他拈起一粒凑到鼻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绒毛未褪,闻着还有股生腥气,怕是没经炮制。"
"哎呀王掌柜就是精细!"钱多多搓着两手笑,指缝里还嵌着泥,"这是粤北山里新收的,刚摘下来就运来了,新鲜着呢!您知道的,狗爪豆治风湿最灵,尤其是这带点毒性的,劲儿才足。"他往柜台里探了探脖子,声音压得低了些,"孙玉国那边都订了五十斤,说要配他那回春散。"
王宁将豆子放回褡裢,指尖在长衫前襟上蹭了蹭,仿佛要掸去什么。"钱老板该知道,狗爪豆性温有毒,归肝肾经那是没错,但这毒性得用清水泡足两日,再沸水煮透去皮,否则生物碱伤胃,氰苷损肾,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转身从药柜第三层抽出本线装书,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弯月形的豆荚,旁边批注着蝇头小楷:"荚如犬爪,毒藏肉中,制则温阳益气,生则为祸。"
"您看您又较真了不是?"钱多多撇撇嘴,往门口瞥了眼,"孙老板说焯水半个时辰就行,人家可是要做成秘方的。"他重新系好褡裢,"三十文一斤,比您往常进的炮制好的便宜一半,真不要?"
王宁正摇头,里屋的门帘被掀开,张娜端着个白瓷碗出来,碗里盛着清亮的绿豆汤。她梳着圆髻,插支银簪,耳后别着片紫苏叶——那是防蚊虫的老法子。"钱老板要不要喝碗汤?刚熬的,解春燥。"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目光落在那袋豆子上,"这狗爪豆看着倒像后山崖壁上长的那种,去年王雪采了些回来,荚角尖上还带着紫斑呢。"
"还是张嫂子识货!"钱多多接过碗一饮而尽,抹了嘴道,"就是那崖上的,攀着老藤长的才有力道。行吧,您这儿不要,我再去别家问问。"他扛起褡裢往巷口走,青石板上的水洼被踩得溅起细珠,"对了王掌柜,孙老板说三日后要在街口摆义诊,专门治风湿,到时候您可得去捧个场。"
王宁望着他的背影没说话,转身时见王雪从药柜后探出头来。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绿布裙上沾着点捣药的草汁,手里还攥着半片甘草。"哥,狗爪豆真能治风湿?前儿李大叔来抓药,说膝盖疼得下不了地呢。"
"能治,但得用对法子。"王宁摸了摸她的头,指腹擦过她额角的药粉,"就像你学切药,得先认准纹路,不然黄芪切成斜片才出味,你偏要切成丁,药效就差远了。"
张阳这时从内堂出来,他穿件藏青短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几道浅疤——那是年轻时在山里采药被蛇咬的。"刚才听钱多多说孙玉国要搞义诊?"他往铜盆里倒了些艾草水洗手,"他那回春堂上个月卖的何首乌,我瞅着就像用红薯染的色。"
"管他呢,咱们守好自己的规矩。"王宁翻开账本,笔尖在"狗爪豆"三个字旁画了个叉,"明儿去后山看看,去年种的几株白术该除草了,顺便让王雪认认野生狗爪豆的样子。"
王雪眼睛一亮,把甘草往嘴里一塞,含混不清地说:"就是那个三出复叶,叶子背面有绒毛的?我记得您说过,花开是紫的,像小蝴蝶。"
"没错。"张娜笑着递过个竹篮,里面放着把小锄头和油纸包的干粮,"明儿穿双防滑的鞋,崖边湿滑,别像上次那样摔破膝盖。"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王宁就带着王雪上了山。晨露打湿了石阶,两旁的蕨类植物舒展开卷边的叶片,王雪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绿布裙扫过草叶,惊起几只蚂蚱。"哥你看!"她突然停在一丛灌木前,指着上面挂着的豆荚,"这是不是狗爪豆?"
王宁走过去细看,那豆荚长约半尺,微微弯曲,顶端尖得像爪子,表面覆着银灰色的绒毛,阳光照过泛着细碎的光。"正是。"他摘下片复叶,三枚小叶呈菱状卵形,背面的绒毛沾了他满手,"你看这叶脉,主脉两边分岔均匀,这是区别于其他豆类的地方。"他用指甲刮了点绒毛捻碎,"这些绒毛里就藏着毒素,所以采摘时得戴手套。"
王雪凑近闻了闻,突然"阿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直吐舌头:"有点腥气,难怪钱多多那豆子一股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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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的豆荚和种子都有毒。"王宁折了根豆荚,里面的豆子紫黑发亮,"正确的做法是先把豆荚剥开,种子用清水泡着,每天换三次水,泡到水不变色了,再上锅煮两个时辰,捞出来去皮,剩下的豆瓣才能入药。"他往山坳那边指了指,"孙玉国要是敢省了这些步骤,那药还不如毒药。"
正说着,山脚下突然传来喧哗声。王雪扒着崖边往下看,拍着王宁的胳膊道:"哥你看!孙玉国带着人在街口搭棚子呢,好多人围着看。"
王宁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青石巷口支起了蓝色的布棚,棚下挂着面红布幡,写着"回春堂义诊,风湿克星"几个大字。孙玉国穿着件簇新的宝蓝绸衫,正站在棚前拱手,他身边的刘二狗正从板车上搬下几个陶罐,阳光照在罐口,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还真敢弄。"王宁眉头锁得更紧了,转身往山下走,"回去告诉张阳,准备些绿豆和甘草,我总觉得要出事。"
王雪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攥着片狗爪豆的叶子,绒毛蹭得掌心发痒。她看着哥哥急匆匆的背影,突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药是救人的,但若心术不正,再好的药也成了凶器。"那时她还不懂,此刻望着山下那片晃动的红幡,突然觉得手心的痒意顺着胳膊爬上来,一直钻进心里。
回到百草堂时,张娜正在柜台前打包药材,见他们回来,手里的油纸包顿了顿:"刚才李大叔家的小子来问,说回春堂的义诊送药,要不要去领一份。"
"告诉他别去。"王宁解下背上的竹篮,里面的白术沾着湿泥,"孙玉国那药不对劲。"话音刚落,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着"出事了",脚步声从石板路上急促地传来。
王宁和张阳对视一眼,同时往门口走去。只见几个村民抬着担架跑来,上面躺着的正是李大叔,他脸色发青,嘴唇泛着白,双手捂着肚子不住地哼哼。"王掌柜!快救救我爹!"旁边的小伙子急得满脸是汗,"他早上领了孙玉国的药,吃了没多久就喊肚子疼,还上吐下泻的。"
王宁伸手按住李大叔的手腕,指下的脉搏又快又弱。"张嘴我看看。"他借着天光细看,舌苔呈暗紫色,嘴角还沾着些呕吐物的残渣。"张娜,取绿豆五两、甘草二两,加芦苇根煮水,快!"他一边吩咐,一边解开李大叔的衣襟,往他肚脐上敷了片捣碎的紫苏叶,"孙玉国给的什么药?"
"就是些褐色的粉末,说是用狗爪豆做的。"小伙子急得跺脚,"孙老板还说这是正常反应,排完毒就好了,可我爹越来越重。。。。。。"
张阳这时从内堂出来,手里拿着根银针,"先扎内关穴止吐。"他捏着银针在火上燎了燎,手腕一转就刺入李大叔的前臂,"狗爪豆的毒素发作得快,幸好送来及时。"
王宁直起身时,瞥见巷口有个青色身影一闪而过。他认得那身衣服,是林婉儿常穿的素色布裙。她大概也来看热闹了,只是不知此刻藏在暗处,正看着这场因狗爪豆而起的风波,心里在想些什么。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百草堂的青瓦上,淅淅沥沥的,像谁在低声数着那些悬在枝头的、弯如爪牙的豆荚。
雨丝越织越密,将青石巷浇得油亮。百草堂内,李大叔的呻吟声混着药罐咕嘟声在梁柱间打转。张娜正用铜勺舀着刚熬好的绿豆汤,褐色的药汁在白瓷碗里晃出涟漪,她鬓角的碎发被热气熏得打了卷,银簪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慢点喝。"王宁半扶着李大叔,看着他干裂的嘴唇沾上药汁,喉结艰难地滚动,"这汤能解生物碱的毒,喝完会多尿几次,把毒素排出去就好了。"他袖口的青玉吊坠随着动作轻晃,在李大叔枯瘦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李大叔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望着王宁:"王掌柜……我这老骨头……是不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他枯柴似的手指紧紧抓着床单,指节泛白,"孙玉国说……那是好药,喝了膝盖就不疼了……"
"别胡思乱想。"王宁替他掖了掖被角,被面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您这是狗爪豆中毒,不是绝症。这豆子本是好东西,温阳止痛、利尿消肿,可惜孙掌柜省了去毒的步骤,把治病的药变成了害人的毒。"
正说着,王雪端着盆温水进来,看到李大叔的样子,手里的铜盆差点脱手。她绿布裙上还沾着早上采的草药汁,此刻却只顾着咬嘴唇:"哥,刚才我去街口看了,回春堂的棚子还没拆,刘二狗正给人发药呢,说李大叔是自己体虚禁不住药性。"
"岂有此理!"张阳从外面进来,手里攥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狗爪豆秘制,三日止痛","我刚去回春堂假意买药,孙玉国那厮还吹嘘呢,说他的狗爪豆只用温水泡了半天,保留三分毒性,方能直击病灶,简直是胡扯!"他把红纸拍在桌上,瓷药瓶都震得跳了跳。
王宁拿起那张纸,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这是拿人命当生意做。"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嘈杂声,这次是郑钦文带着两个村民闯进来,他穿着件灰布短褂,袖口磨破了边,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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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孙老板让我来问问,李大叔是不是您给治坏了?"郑钦文往屋里扫了眼,看到李大叔喝药后脸色稍缓,语气更冲了,"我们回春堂的药都是正经药材,可别是您这儿用了什么虎狼药,反倒赖我们头上。"
"放肆!"张阳往前一步,他常年握药碾子的手骨节分明,此刻捏得咯吱响,"你家那狗爪豆我看过,绒毛都没褪干净,泡药的水泛着青黑色,那是毒素没去净的明证!《本草备要》里写得明明白白,狗爪豆毒在皮与仁,必久泡久煮方可用,你让孙玉国自己去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