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点头,说起孙玉国散布的谣言,说起张寡妇的遗尿,说起李四的久泻。林婉儿听得认真,忽然指着藤蔓上的刺:“你看这刺,虽尖却不毒,只是为了护着果实里的精气。就像医者,得有锋芒,却不能伤人。”她摘下片金樱子叶,放在鼻尖轻嗅,“孙老板那样的,是把药当刀,只顾着伤人,忘了药本是救人的。”
正说着,山风卷着浓雾涌来,能见度顿时只剩几步远。林婉儿忽然拉住王宁的衣袖:“往这边走,我刚才看见那边有片金樱子林,说不定藏着老株。”她的指尖微凉,触到王宁手腕上的药渍,那是常年切药留下的,青黑色的,洗不净。
两人踩着厚厚的腐叶往深处走,藤蔓时不时勾住裤脚。林婉儿的道袍被荆棘划破了个口子,她却浑不在意,指着前面雾影里的一团暗红:“你看!”
那是株老得不像话的金樱子,藤蔓粗如手臂,缠着棵枯死的枫树,枝干上的倒钩刺足有寸长,却已有些发白。最惊人的是枝头的果实,果然如拳头大,紫得发黑,表面的刺却稀稀拉拉,像老人脸上的胡须。
“就是它了。”林婉儿眼睛亮起来,声音里带着兴奋,“家师说,百年金樱子的根能固元气,比果实更有用。”她从篮子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黄色的粉末撒在根部,“这是解草木之气的,免得伤了根须。”
王宁却没动,盯着老树旁边的一株小草——叶片心形,开着淡紫色的小花。“这是细辛。”他轻声道,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金樱子性涩,细辛性温,两者长在一处,倒是天然的配伍。”他转头看向林婉儿,目光里带着探究,“林姑娘认得这草?”
林婉儿的笑容淡了些,道袍的下摆扫过细辛的叶片:“细辛能通窍,配金樱子用,可解其滞涩之弊。只是这草有毒,用多了伤肾。”她的指尖在草叶上悬了悬,终究没碰,“就像人心,得懂节制。”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山下传来呼喊声,隐约是张娜的声音。王宁心里一紧,背起竹篓就往山下走,林婉儿紧随其后。雾里看不清路,他好几次差点滑倒,亏得林婉儿及时拉住他——她的手劲不大,却很稳,像握着株扎在石缝里的金樱子。
快到山脚时,终于看清张娜站在老槐树下,素色布裙沾着泥,银簪歪在鬓边。“王宁!镇上出事了!”她见到王宁,声音都带着颤,“李四……李四又泻得厉害,孙玉国说他是吃了你的金樱子,把人抬到药铺门口了!”
王宁的心沉了沉,竹篓里的金樱子果实硌着后背,涩得他喉咙发紧。他快步往镇上赶,林婉儿跟在旁边,忽然开口:“李四的病,怕是没那么简单。”她从道袍袖里摸出张泛黄的纸,递给王宁,“这是家师留下的方子,治久泻不止,用金樱子配罂粟壳,只是……”
王宁展开纸,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果然是个固涩的方子。但他眉头紧锁:“罂粟壳虽止泻快,却易成瘾,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我知道。”林婉儿的声音轻了些,“但孙玉国若用了猛药,怕是已经伤了李四的元气。”她望着远处镇上的炊烟,雾里看不真切,“有时候,涩得住邪气,才能留得住正气。”
到了百草堂门口,果然围满了人。李四躺在块门板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孙玉国站在旁边,手里摇着扇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大家瞧见没?这就是吃金樱子的下场!王宁为了赚钱,连乡亲的命都不顾了!”他瞥见王宁,眼睛一亮,“哟,王大夫采药回来了?正好,你说说,这李四是不是你治坏的?”
王宁没理他,蹲下身按住李四的手腕。脉象浮而弱,不是金樱子的问题。他掀开李四的眼皮,眼白泛黄,又闻了闻他的口气,带着股酸腐味。“你昨天吃了什么?”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李四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孙……孙老板送了些糕点,说……说补身子……”
孙玉国脸色一变:“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送过你糕点?”
“我看见了!”人群里有人喊,“昨天傍晚,刘二狗给李四送了盒糕点,说是孙老板给的!”
王宁心里有了数,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人:“李四的病,是脾虚生湿,本就该慢慢调理。若误用油腻生冷,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他转向孙玉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孙老板,你那糕点里,是不是加了巴豆粉?”
孙玉国的脸瞬间白了,扇子“啪”地掉在地上。王宁没再理他,转身进药铺,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陶罐,里面是用金樱子和酒炮制的药丸。“张娜,取三枚药丸,用米汤送服。”他又对林婉儿道,“林姑娘,借你的苍术一用。”
林婉儿从篮子里取出苍术,王宁接过,用刀切了几片,放进药罐里煎。药香很快弥漫开来,混着金樱子的涩味,奇异地让人安心。他守在药罐旁,看着火苗舔着罐底,忽然想起祖父说过:“治泻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导不如固。固者,非强堵,乃顺其性而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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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服下药丸没多久,果然不再腹泻,脸色也缓和了些。王宁松了口气,转身时,见林婉儿站在柜台前,正看着那幅“药者仁心”的匾额。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仁”字,道袍的衣角在风里微动,像株欲飞的金樱子。
“这方子,或许能改良。”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用金樱子配茯苓、白术,再加些干姜,既固涩又健脾,或许比单用金樱子更好。”
王宁点头,心里忽然亮堂起来。他望着竹篓里的金樱子根,又看了看林婉儿留下的那张古方,指尖在药书上轻轻敲击——涩与通,固与泄,原来从来都不是死对头。
傍晚时分,孙玉国灰溜溜地走了,人群散去,药铺里终于安静下来。张娜给王宁端来碗热汤,里面飘着几颗金樱子。“林姑娘呢?”她问。
王宁望向窗外,夕阳正落在云栖岭的方向,雾散了,能看见山顶的轮廓。“她说,后山的百年金樱子,等花开了再去看。”他喝了口汤,甜味里带着涩,像极了今天的经历,“她还说,药有性情,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用好。”
张娜笑了,腕间的金樱子和手串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就像你,认准的理,八头牛都拉不回。”她拿起颗金樱子,在手里转着,“不过我信你,这糖罐子似的东西,藏着的都是好。”
王宁望着柜台后的金樱子膏,忽然起身,研墨铺纸,写下个新方子。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金樱子”三个字上,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像极了云栖岭的雾,终究会散去,露出藏在深处的光。
深秋的露水带着寒气,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就见钱多多背着个沉甸甸的布包,踉跄着闯进来。他那件湖蓝色绸缎马褂沾了泥点,玉扳指上缠着圈纱布,像是受了伤。“王大夫,不好了!”他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摔,里面滚出几个被压烂的金樱子,紫褐色的果肉混着泥,“孙玉国……他让人把云栖岭的金樱子全砍了!”
王宁正用竹筛晾晒新采的金樱子,闻言手一抖,筛子撞在药架上,果实滚落一地。他弯腰去捡,指尖被刺扎得生疼,却没知觉——云栖岭那片金樱子,是镇上几家药铺共用的药材来源,孙玉国这么做,分明是断人生路。
“他疯了不成?”张娜端着的铜盆“当啷”落地,井水溅湿了她的素布裙,“砍药材是要遭天谴的!”她腕间的金樱子核手串晃得厉害,每颗核上都有细密的刻痕,是她闲时一点点磨出来的。
钱多多往嘴里灌了口凉茶,呛得直咳嗽,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来:“我今早去后山收药,就见刘二狗带着几个人,拿着斧头乱砍。我说了几句,被他们推搡着撞在石头上。”他指着布包里的烂果,“这是我拼死抢回来的,剩下的……全被他们堆在山脚下烧了,烟大得很。”
王雪蹲在地上捡金樱子,眼泪掉在果实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那张寡妇的药怎么办?还有邻镇订的货……”她昨天刚把金樱子花晒干,装了满满一匣子香囊,此刻全散落在地。
王宁的手按在柜台的木纹上,那是祖父当年亲手打磨的,触感温润。他望着窗外——孙玉国的回春堂就在街对面,此刻门板紧闭,却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他想让我们无药可用。”王宁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铅,“但金樱子不止云栖岭有,城西的芦苇荡边也长着些,只是不多。”
张娜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后堂抱出个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去年晒干的金樱子全草,带着干草的气息:“这是去年多采的,根、叶、花都有,虽然不如鲜果效力足,但配着别的药,应应季总够。”她的银簪在晨光里闪了下,“我这就去芦苇荡看看,说不定能采些回来。”
王宁点头时,钱多多忽然压低声音:“王大夫,我听说……孙玉国从外地弄了批假金樱子,说是‘进口药材’,比本地的管用。”他往门口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那东西看着和金樱子差不多,就是没刺,颜色更亮,我总觉得不对劲。”
“没刺的金樱子?”王宁皱起眉,从药书里翻出插图,“真正的金樱子,果实、藤蔓、甚至叶片背面都有细刺,这是它的本性。没刺的,要么是变种,要么……根本不是金樱子。”他指尖点在图上的刺痕处,“《本草蒙筌》里写得明白,‘金樱子,刺者为真,无刺者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