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镇的晨雾总带着三分药香。光绪二十六年的秋分刚过,镇口那棵百年老榕树下,王宁踩着露水推开百草堂的朱漆木门时,檐角铜铃正随着风晃出清越的响。他身上那件月白色长衫洗得发浅,袖口磨出细密的毛边,却浆洗得笔挺,领口别着个素布香囊,里头装着晒干的金樱子花,走动时便散出淡淡的甜香。
“哥,你看这筐金樱子,今早刚从云栖岭采的。”王雪蹲在青石板上,正用竹筛簸着紫褐色的果实。她梳着双丫髻,鬓边别着朵新鲜的金樱子花,粗布裙摆沾着草叶汁的绿痕。那些果实圆鼓鼓的像小罐子,表面密生的尖刺被她用麻布仔细擦过,却仍有零星几根倔强地翘着,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王宁俯身捻起一颗,指腹在刺痕处摩挲——那是常年处理药材磨出的厚茧,指节处还留着陈年的药渍,青褐色的,像极了老药书上的墨迹。“雪丫头,这金樱子得趁晨露未干时采,你看这蒂头还带着潮气,正好。”他把果实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舒,“涩中带甜,是今年的好收成。”
正说着,张娜端着铜盆从后堂出来,鬓边插着支银簪,素色布裙上绣着几株桔梗花。她把盆里的井水泼在石板上,水花溅起时,露出腕间一串用金樱子核穿的手串,“昨儿张寡妇托人捎话,说遗尿的毛病好多了,让我再送些金樱子过去。”她蹲下身帮王雪择去果实里的枯叶,指尖在刺间灵活地穿梭,“不过她男人走得早,家里就一个娃,我想着多带些,教她自己煮水喝。”
王宁点头时,目光落在药铺柜台后的匾额上——“药者仁心”四个金字是祖父手书,边角已有些斑驳。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陶瓮,里头是去年炮制好的金樱子肉,黑褐色的,带着酒气。“记得嘱咐她,每次取三钱,配着山药煮,忌生冷。”他用竹勺舀出些放在纸上,动作慢而稳,“这东西性涩,固肾气是好手,但得配着健脾的药,不然空耗元气。”
忽然间,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刘二狗那破锣嗓子穿透晨雾:“都来看啊!百草堂的金樱子吃坏人啦!赵老栓吃了就上吐下泻,现在还躺床上哼哼呢!”
王雪手一抖,竹筛里的金樱子滚落在地。张娜站起身,银簪在晨光里闪了下,“刘二狗又来捣乱,上个月他还想赊药不给钱呢。”
王宁把陶瓮盖好,长衫下摆扫过柜台时,带起一阵药香。他走出铺门,见刘二狗正站在老榕树下,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周围围了几个村民。那汉子穿着件油乎乎的短褂,裤脚沾着泥,腰间别着个空酒葫芦,“我亲眼看见的!赵老栓昨儿从百草堂买了金樱子,晚上煮了一碗,今儿一早就拉得站不住!”
“刘二狗,”王宁的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人群静了静,“赵老栓住东头巷尾,你怎么会‘亲眼看见’?”他往前走了两步,月白色的长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再说他有风湿,常年喝的是独活寄生汤,什么时候买过金樱子?”
刘二狗眼神闪烁,往街对面瞟了瞟。回春堂的门虚掩着,孙玉国那顶瓜皮帽在门后晃了下。“我……我听他儿媳妇说的!”刘二狗梗着脖子,手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那酒葫芦早被他昨晚喝光了,“反正就是金樱子的错!这玩意儿浑身是刺,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吃了准伤胃!”
“你懂什么!”王雪从铺里跑出来,双丫髻上的金樱子花掉了一朵,“金樱子是治腹泻的,怎么会让人拉肚子?我哥用它治好过好多人呢!”
“毛丫头懂个屁!”刘二狗抬脚想踹滚到脚边的金樱子,却被张娜拦住。她弯腰捡起那朵落花,别回王雪鬓边,“刘二狗,你上个月在回春堂买的巴豆,是不是还没吃完?”她声音清亮,像井水落石,“巴豆泻肚,金樱子止泻,你要是分不清,不如回家问问孙老板,他卖药的时候,有没有教过你‘性味归经’?”
人群里有人笑出声。卖豆腐的李婶接口:“我家老头子前阵子遗尿,就是喝王大夫的金樱子汤好的,现在天天能睡安稳觉。”
刘二狗脸涨得通红,正想发作,忽然看见钱多多背着个褡裢从巷口走来。那药材商人穿着件湖蓝色绸缎马褂,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哟,这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热闹?”他目光扫过刘二狗,又落在王宁身上,嘴角勾起笑,“王大夫,我昨儿从云栖岭收了些新货,正想送过来让你瞧瞧。”
刘二狗像见了救星:“钱老板!你来得正好!你说说,这金樱子是不是有毒?”
钱多多挑眉,从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些晒干的金樱子,“我倒听说,有人想用巴豆冒充金樱子的‘副作用’,只是这巴豆泻肚如注,金樱子过量顶多是腹胀,怎么会‘上吐下泻’?”他把油纸包递到王宁面前,“再说云栖岭的金樱子刚成熟,王大夫采的都是向阳坡的,药性足,怎么会害人?”
刘二狗的脸由红转白,往后退了两步,撞在个挑着菜担的老汉身上。孙玉国不知何时从回春堂走了出来,他穿着件深蓝色长衫,袖口却卷得老高,露出手腕上的玉镯——那成色看着倒比他药铺里的药材还好。“王宁啊,”他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话不能这么说,是药三分毒。金樱子性涩,本就伤脾胃,有些人虚不受补,吃了自然出事。”他往人群里挤了挤,扇子指着百草堂的门,“我看你还是别卖这东西了,免得砸了百年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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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看着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孙玉国用染色的山楂冒充山里红,被祖父戳穿的事。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金樱子,果实上的尖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却不觉得疼。“孙老板,”他举起那果实,紫褐色的果皮在阳光下泛着光,“这东西在《本草纲目》里叫‘金罂子’,罂者,瓶也,因其能固精气如瓶之储物。”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它性涩,需对症而用,就像你我开药方,得辨寒热虚实,不能一概而论。”
他转向围观的村民,掌心的血珠滴在金樱子上,像极了熟透的果实渗出的汁液:“谁要是不信,可去问东头的李四。他上半年泻肚三个月,孙老板给的药越吃越重,最后是这金樱子救了他的命。”
人群里顿时响起议论声。李婶拍着大腿:“对!李四那时候瘦得像根柴,现在壮实着呢!”
孙玉国的扇子停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刘二狗见势不妙,溜得比兔子还快。钱多多把褡裢往柜台上一放,笑道:“我这趟收的金樱子,王大夫要是看得上,匀你些?”
王宁点头时,张娜已拿来布条,轻轻缠住他的手掌。金樱子的涩味混着药香在空气里弥漫,他望着云栖岭的方向——那里的灌木丛中,正挂满了像糖罐子似的果实,等着懂它的人去采摘。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药铺,王雪在碾药槽里研磨金樱子,轱辘声里,张娜正把新写的告示贴在门板上:“金樱子,味酸涩,性平,归肾、膀胱、脾经。治遗尿尿频、久泻久痢……外感风热者忌用,过量伤胃。”
王宁坐在柜台后,翻开祖父留下的药书,泛黄的纸页上记着:“金樱子,刺虽锐,性却温,善固正气,如良将守城,不使外邪入侵……”他指尖划过字迹,忽然想起林婉儿上次来,说云栖岭深处有株百年金樱子,结果比寻常的大两倍。或许,该抽空去采些回来。
夜雨刚过,云栖岭的晨雾像化不开的牛乳。王宁背着竹篓站在山脚下,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往年采药时被荆棘留下的印记。篓子里装着药锄、竹篮和一块油纸包着的干粮,最底下压着本翻得卷边的《本草图经》,封面上用朱砂画着株金樱子,藤蔓缠绕,果实饱满。
“哥,你真要去后山?”王雪追上来,手里攥着个布包,“张嫂子说后山雾大,路滑得很。”她把布包塞进王宁怀里,是用新采的金樱子花缝的香囊,“这花晒干了能安神,你带着。”小姑娘的辫子上还沾着草籽,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雾里散得快,“我跟张嫂子说好了,药铺那边有她照看着,你早点回来。”
王宁捏了捏妹妹的辫子,指尖触到她发间别着的金樱子刺——那是她自个儿做的发簪,磨得光滑却仍带尖。“记得嘱咐来抓药的,金樱子配党参要先煎,配黄连得后下。”他弯腰系紧草鞋,鞋面上补着好几块补丁,“我去去就回,采些新鲜的金樱子,昨天钱老板来说,邻镇药铺想要些入药。”
雾气里传来清脆的鸟鸣,王宁转身往山径走去。石阶上长满青苔,每一步都得踩实了才敢挪脚。山风穿过树林时,带着草木的腥气,混着金樱子叶的涩香——那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祖父生前总说,这味道里藏着“收敛”的智慧,就像做人,得懂进退。
走到半山腰的灌木丛时,他忽然停住脚。雾影里,一株金樱子正攀在老松树上,藤蔓红褐色,倒钩刺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叶片上的露水滚落,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王宁放下竹篓,从里头取出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这株结果不多,但果实格外饱满,紫褐色的皮上覆着层细白的粉,像撒了层糖霜。
“倒是个好东西。”他自语着,指尖在果实上轻轻一按,硬邦邦的,正是采收的好时候。他没急着剪,先从药锄套里抽出块软布,垫在膝头跪下,仔细清理掉果实周围的杂草。这是祖父教的规矩:采药前得给草木行个礼,它们肯把精气给人,人就得存着敬畏。
剪到第三串果实时,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王宁猛地回头,雾里站着个穿青布道袍的女子,青丝用木簪挽着,发间别着朵半开的金樱子。她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是些刚采的苍术,叶片上还沾着泥。
“林姑娘?”王宁认出是林婉儿,上次她来药铺时,鬓边也是这样一朵花。
林婉儿的笑声像山涧流水:“王大夫也来采药?这云栖岭的金樱子,确实比别处的道地。”她走近时,王宁才看清她的手——指尖圆润,掌心却有层薄茧,显然是常年摆弄草药磨出来的。道袍的袖口绣着圈缠枝纹,针脚细密,倒像是女子亲手绣的。
“林姑娘怎会在此?”王宁把剪好的金樱子放进竹篮,果实碰撞的声音在雾里格外清。
“家师曾说,云栖岭深处有株百年金樱子,结果如拳头大,能治顽疾。”林婉儿望着雾气更浓的后山,眼波流转时,露出耳垂上挂着的金樱子和耳坠,“我寻了三个月,总算是摸着些踪迹。”她蹲下身,指尖拂过王宁刚清理过的藤蔓,“王大夫采金樱子,是为了镇上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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