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天井中回荡,心中却没了平日的踌躇,留下的只是对白莎和琴生的担心。那脚步声急促地似是更像一个比我年轻十几岁的青年。
楼梯到了三层,迎面是两扇一摸一样的棕漆木门。按照纸上的地址,该是右边的那扇门。也就是刚刚敲了第一声,便听到里面白莎的声音:“是舅舅来了吧?”
我心里一怔,却是想不出她怎的已经知道了是我。还容不得我细想,门应声开了,露出了白莎的身影。
“舅舅,”她轻声地唤着我,脸上浮出了我久盼的笑容:“快进来吧。”
白莎这天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浅棕布旗袍,外面套着一条蓝色印花的围裙,头上白色方巾系住了头发,该是正在忙着家务。
“白莎,你要忙着,我就先坐一会儿。”
白莎笑着摇摇头,把围裙解了下来:“琴生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正睡着呢。我先陪你坐一会儿。”
白莎陪我在饭桌旁坐下。四下看去,饭厅的墙壁本该是刷白的,却已被油烟熏得微黄。窗子不大,窗边几处墙皮已开始脱落。屋里没得多少装饰,只是靠里墙排着两大架子书。外面虽是有久违多日的阳光,可屋里却是赶不走的晦暗。
白莎脸上带着歉意:“舅舅,我们这里太简陋了。这么久了,都不好意思请你来。”
我忙着解释道:“舅舅怎么在意这些。要有什么舅舅能帮上忙的,可千万要告诉我。”
“今天,我本来有事想找你,也不知道你们住哪儿,只能找到书店,才听说琴生病了。白莎,要说,今天不是舅舅厚着脸在书店硬是不肯走,那邱经理说不准还不告诉我你们住哪儿。”
白莎望着我,眸子里闪着欣喜和感激的光:“舅舅,你可别怪他。邱经理是我们的朋友,他也是怕琴生休息不好,旁的人来找都给挡架了。这不,你坚持着不走,他就给我们打了电话。”
我缓缓点头,心里似是也明白了白莎话后的深意,终是感激他没有把我也看作旁的人。
“这肺病也是要好好地调养的,营养也得注意。哎,琴生父母都有这病,怕是也是小时候就有了。要不你们搬到舅舅那儿去,那儿阳光好些,我和德诚也能帮帮你们。”
“没事的,舅舅。这几天我逼着他休息,不给他看书,也不让他写字,他已经好多了。”
白莎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你说有事找我?”
“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张表老。”
我刚说到这儿,白莎的眼中登时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是民盟的张澜老先生?”
我点着头,接着道:“是啊。表老是我父亲的旧交。前年我去成都也找过他,这话说起来,还是你那姓庆的朋友让我去的。”
听我提到庆哥,白莎的嘴唇微微一颤,眼光变得悠远,缓缓言道:“庆哥和我提起过。这么一想,又是快两年了。”
“这次表老和我又讲了很多国共和谈的事情。他见过毛润公几次,还和我说他觉着这人将来能得天下。”
“我去见表老,本是请他出面为我们自贡的盐商争份公平。可要说,还是表老看得远。他谈了很多关于民主宪政的大事,便又劝我出来做事,这样也可帮着自贡的乡党争得更好的国策。”
“我呢,起初还是老样子,总是说自己不善和人打交道。除了熬盐,旁的也不会,政治上,更是一窍不通的。还是亏得表老愿意提携后辈。他让我多出来走走,多跟各方接触,包括共产党那边。他还邀我为民盟做些事,我也答应他了。”
我像是怕自己一停,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一般,一口气把这些事都告诉白莎。她一直也看着我,闪动的目光中不时露出兴奋的热情。
白莎握住我的手,声音虽低,但下面却像是回荡着无边的波澜:“舅舅,这些天我们都很兴奋。您还记着咱们以前许的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而且咱们还能走到一起。”
白莎的话不多,但一切尽在那只言片语间。“走到一起”,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我等了几年。
“白莎,舅舅觉着自己绕了这么多年,现在好像终于绕出了点头绪。原本想着能在乡下独善其身,其实也渺小幼稚得很,现在往回看,这怎么可能呢。”
“抗战胜利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各自修身齐家的事,这世道不变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白莎笑吟吟地看着我,频频地点着头:“舅舅,你老是那么自谦,其实今天能看透这层道理的人也不多。”
“以前给《生活周刊》做记者那会儿,也没少采访国府的大员。他们学历一个比一个高,英文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可就是参不透这点道理。对了,这里有本书稿,你要是有兴趣,也看看。”
她站起身,走到了书架前,抽出了几本厚实的书册,然后从靠墙的地方拿出了一只不起眼的棕色牛皮纸袋。
“这东西虽然还不算违禁,但也得小心。”白莎一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份厚厚的英文书稿,一边轻声叮嘱。
“这是以前在重庆的一个美国记者朋友写的,还没在美国出版呢,我就辗转地给要了过来。我和琴生商量着,先翻译好,他们在美国一出版,咱们这边生活书店就能一块出中文的。”
我接过书稿,看到扉页上大字印着《中国的惊雷》
。
“这书名还真是不俗,”我对白莎道。
“那可不能全算是他的功劳,咱们生活的这个年代就是个惊雷的年代。我给你念几段。”
白莎翻到了第二页,右手的食指滑过纸面:“在亚洲,十亿以上的人民已不能再忍受世界的现状。他们生活在如此暴虐的奴役下,除了锁链别无所失。他们被愚昧和贫穷所困,若是把他们生活记录纸上,那美国的读者们会触目惊心。在印度,一个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七岁。在中国,一半的人民在三十岁之前死亡。放眼亚洲,生命中可怖的常数是饥饿、侮辱和暴力。无论是战争与和平,饥馑或是丰裕,横尸道野再平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