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楚大概说对了。因为云英表现出被揭了短的愤怒,当即站起来往外走。齐楚又自个儿笑了会儿,出去追她。马路两边都是冰成了冰棍的树,透明的冰块里一棵棵暗绿色的东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些不是真正的树,冰也不是真正的冰。按齐楚的话——当然也是很流行的说法:现在没什么真正的东西了。她拦住云英,提醒她还有个小碱片。
“在这点上我们是朋友。”云英握住她的手。“我不可能忘记她的。”
齐楚掌心很冷,手背上的浅紫色血管像花藤,攀在稍微有点大的骨骼上。她掏出一副听诊器戴上,傻傻地笑起来,“我还是护士,你还是不小心撞到的路人,对小碱片来说,我们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里唯一知道她身体状况的人。她很信任我们的。”
小碱片吃过没滋没味的午餐后,躺在病床上看新闻节目。她旁边新来了个病人,据此女自己说,她也是心脏病。“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很特别的问题。”
新病友神秘地说,“哎呀,我想告诉你,可怕你不信。我还是不说好了。哎呀,可是我真的很想说啊,你会不会相信我?会不会?”
“你当是几十年前啊,旧时代的偏见现在早就消灭得差不多了。”小碱片瞥了照镜子的她一眼。镜子里那张脸看起来年纪很小,头发软软的。遥控器不大灵光了,小碱片干脆关掉电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算了,你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我叫郑圆懂,你呢。医生说我大概要在这儿住九个月,以后我们就是病友了。”隔壁床的下地拖了拖鞋,摘下床尾的病历卡给小碱片看她的名字,又去看小碱片的病历卡。她为人似乎比较热情,“梅硒鼓。中间那个字是读西吗?”
小碱片懒洋洋地说,“嗯。硒鼓就是打印机的一个部件。我可用不着住九个月,反正治不好,和在家里还不是一样,配点止疼片回去吃呗。”
“我也治不好。医生说九个月是最大胆的估计,说不定两三个月就挂掉了。”她坐回自己床上,脖子一歪翻着白眼假装是死人。“硒鼓,我真羡慕你。活着能看见家人和朋友。我妈和我爸才三十多岁,我死了,他们肯定再生一个,就把我给忘了。我很害怕被人遗忘。”
她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零食扯开包装袋,把东西倒进嘴里,嚼的速度很快,好像要用吃来压制涌上来的恐惧一般。吃完一袋锅巴,她又喝了一盒牛奶。一抹嘴,眼里流露出不安的渴望,“我的心在车祸里被刺穿了,现在行使心脏职能的是胃。他们本来打算用肺代替的,但认为肺会衰竭得更快。”
小碱片有点崇拜这个女孩了。她有一个当心用的胃。或许正是这样她谈到生死时才那么豁达;胃到底不如心敏感。这时云英推门进来,后面跟着齐楚。小碱片看着齐楚说,“我要回家。住在这儿根本没有用。你帮我开点止痛药吧。”
“我说你怎么不相信我们医院的技术水平呢。上次那颗心脏出现排异反应是因为它太次了,钱医生准备用几个月时间给你量身订做一颗。人家得过全省创新之星金奖的。”齐楚指着郑圆懂说,“喏,这位小姐的手术就是钱医生做的。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后,钱医生改造了她的胃使她还能苟延残喘,哦不对是幸运地重生一段时间。郑小姐,这两天感觉还好吗?”
“挺好,就是比以前容易饿。一楼小卖部的人已经认识我了。”郑圆懂含着话梅说。齐楚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干得活儿多了当然要补充更多的能量啊。组合胃的寿命很长的,至少可以让你多活一年。这一年是我们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抢回来的,你可要加倍珍惜啊。”
云英冷眼看着齐楚,这是个什么样混帐的白衣天使,这是间什么样混帐的医院啊。
第 4 章
她发现被称作郑小姐的女孩在看自己,不舒服地扭开了视线。齐楚用像亲生姐姐一样的口气对小碱片说,“以后我们每天会给你检查身体,保证你在新的人工心脏制造出来之前不会被发作的心脏病击倒。加油,你会重新拥有健康的!小碱片,到时候我就从医院辞职,陪你到处去旅游,那才是美好的生活。你期待吗?”
小碱片不怎么来劲地点点头,那动作像颈椎活动不便似的。郑圆懂和云英都不太舒服。前者是因为想到死之将至,还有人老是有意无意提醒她这件事。后者则是对这个□谎言的憎恶。□谎言这词有问题,准确说是穿了很多漂亮衣服的谎言。假话需要装饰,只有真相才是□的。
一段时间下来,小碱片受够医院的生活了。除了吃饭就是看电视看书睡觉,跟软禁一样。云英每天来看她一次,给她带很多零食。小碱片吃不掉,就分给郑圆懂这个“胃心人”。郑圆懂却没有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对云英产生好感。她在小碱片耳边不断地说,那个女人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她日益消瘦下去的身体靠在窗台上,用手去够外面树上仅剩的花,很不甘心的模样。小碱片每天打电话订一些花送给郑圆懂,免得她那几根突出的胸骨和水泥台摩擦来摩擦去。郑圆懂的娃娃脸消失了,凹陷的腮使她的表情总是很愁苦。
“你别老说云英坏话了。她跟你又没仇。”小碱片把花插在写着某某医院字样的花瓶里,按自己的审美任意摆放。郑圆懂揉碎几片花瓣,哑着嗓子说,“我为了你好啊,小硒鼓。那个云英,她有事瞒着你,肯定不是好事。她的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状态,你看不出来吗。心里有愧,心里有鬼才会这样。”
小碱片摸摸胸膛,很久没疼了。每天两次的止痛针真灵。“我觉得心脏病人谈心,就像精神异常者讨论什么是清醒状态一样。你的胃已经不堪重荷啦,难免出点判断失误。还是吃东西吧。”
郑圆懂委曲地打掉小碱片递给她的迷你包零食。不被信任的酸楚充斥在她的心里;就是说此刻她的主要器官正在分泌胃酸。“判断是由脑子做出的好不好。我没有精神病。还有护士,她俩是一伙儿的。上次我看到她俩躲在仓库的纸箱堆后面争论什么。她们要合伙谋害你。”
郑圆懂打了个寒颤。小碱片心疼地抱了抱她,“好姐姐,别东想西想了。你这不就是被害妄想症吗。无多的时日你能不能好好过。齐楚说保持愉快的心情你说不定还能活好几年呢。”
“被害妄想症想象的对象是自己,不是旁人。你啊……”
郑圆懂耷下脑袋,又开始吃东西。她把膨化食品咬得嚓嚓作响,看着小碱片精心排布的鲜花。顾自己得了,马上要死的人还管什么闲事。她伤感地撕下一页日历,在纸上草拟死前想说的话。
“砰!”
花瓶猛然炸裂开来,碎片擦过小碱片的脸颊,血慢慢流下来。小碱片不明所以地看着滴在床单上的殷红液体舔舔嘴唇。郑圆懂吓坏了,尖叫一声,拼命拍墙上的呼叫铃。走廊里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云英比医生护士更早冲进来。不一会儿,护工护士都到了。了解到是花瓶爆炸碎片划伤病人之后,大家很疑惑,“车子会自燃,花瓶也会自爆?”
郑圆懂躲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好像生怕别人把她当元凶处理。她一直在观察云英,没看出可疑之处来。小碱片被送去包扎了伤口回到病房,成了木乃伊。露出的两只眼睛和鼻子嘴丑得滑稽。云英陪在她旁边安慰她,伤口很快长好,不会毁容的。
“笑什么笑,就是绝色美人这么一包都难以入目了。何况我不是。”小碱片往郑圆懂的方向看去,顺便看到了垃圾筒里的食品包装袋,想起一个麻烦。“嘴巴好痛,我怎么吃饭呢?”
嘴唇也被割伤了,小碱片只能用管子吃流质食品。她说话时总觉得有根刺扎在下唇里。对于那个倒霉的意外事故,郑圆懂心中盘桓着一个想法,没跟小碱片说。她怀疑当时花瓶里引爆了微型炸弹。
想得越多,吃得越多。瘦得跟挂盐水专用架子一样的郑圆懂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可以吃下满满一包膨化食品,从早到晚,别人净看见她不住口地吃东西了。这体质让精神科那些被药物催胖的病人们艳羡不已。小碱片天天吃稀粥,看着郑圆懂像喂猪一样养自个儿,抱怨说不公平啊。郑圆懂冷淡凄凉地跟她说,“我命不久矣,现在的饕餮跟死刑犯的最后大餐没有区别,完全食不知味。这样的恩惠你稀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