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数,钱家以钱庄开始立业,到了咱爷爷的时候还跟人合伙办起了银行。咱爹虽然接手晚,可公私合营前,也是管着五六个门面、上百个伙计的体面掌柜!”
这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马红霞的头顶。
这淳朴的乡下妇女瞬间僵住了,她惊恐的看向自家男人问道:“他爹,是真的吗?你你,你家不是富农吗?”
钱程夹着半截烟头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燃烧的烟灰簌簌飘落在他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四说的是真的,可我家的富农也是真的。”
“我家祖上就没出过压榨穷人的掌柜,以前在城里口碑很好。后来建国了,我家也是政府表彰过的企业家。”
“后来我去你们那里插队,是我父亲太谨慎,他为人很有前瞻性,看到了一些动荡不安的情况,就提前把我们兄弟姐妹都送走了。”
魏雄图将一张报纸交给马红霞:“嫂子,别担心,过去的都过去了,政策变了。”
马红霞不识字,钱家接过报纸递给了大哥:
“你是家里老大,这身份,这牌子,是能‘落实’的!”
他迎着钱程惊疑不定的目光,清晰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看看这个报纸的头条,‘要落实原工商业者的政策,钱要用起来,人要用起来,要发挥原工商业者的作用’,你不明白吗?”
钱程仔细的看报道,看了一遍又一遍。
钱家说道:“街道办那边我去递话,盖章子走程序,按照政策你有机会去工商局报到!”
“我记得你是高中毕业,这个文化水平够用了,到时候你脑袋活络点,踏实肯干好好上班,我再给你帮帮忙,用不了两年,估计能干个管一片的‘市管员’,那样就稳了!”
钱进并不知道历史上关于“落实原工商业者政策”是怎么执行的。
但他现在算是半个体制内人物,然后身边有许多体制内的朋友和熟人。
这样他拥有了很强的政策解读能力。
而根据他和身边人解读这条政策的结果,就是要让有经商经验和能力的人在政策回暖后发挥所长,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发还部分财产”和“适当安排工作”。
魏香米跟他说,一旦能认证为原工商业者,那么进入工商系统从事市场管理工作是常见途径。
钱程却没有这个能力。
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钉在藤椅上。
等到那支早已忘记吸的烟头在指间灼痛了他,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甩掉。
一缕烟灰飘散。
巨大的震惊如同寒潮,瞬间冻结了他刚刚被烟火暖热的四肢百骸。
“工……工商局?”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嗓子竟然有些沙哑。
“老四,你说我?我能进工商局上班?干那种管人管事的体面差事?”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却慌乱地扫过墙上那幅印着领袖像的新年画,又转回到钱进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高等算数。
希冀、向往、巨大的难以置信,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根深蒂固的恐惧覆盖:
“老四,兄弟之间是信得过的,可是这政策——这话、这话能乱说吗?”
他几乎是凑到钱进耳根边进行了急促而惶恐地耳语,呼吸里还带着浓重的烟油味:
“原工商业者!私方人员!我跟你说,要我选,我还是想去扛大包,说实话吧,我不敢信这个!”
他因恐惧而微微喘息,指关节捏着藤椅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要是顶着这个‘原工商业者后人’的牌子,大摇大摆进了工商局门里,万一哪天风头一变……”
他不敢说下去,恐慌地摇着头:
“我这辈子认命了,可你嫂子,你侄子侄女,刚看到点亮啊老四!哥不能、不能再把他们往危险边上靠!不能啊!”
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锅碗轻碰的响动。